191 流离(一)(1 / 1)
进了腊月,章质和朱慈烺终于从德州进了山东境内。这里总算不是清廷直接管辖的地带了,三教九流,四方拉锯,龙蛇混杂,对于章、朱这样的难民反而有了容身的空隙。这日两人到了齐河附近,已是傍晚时分,冬日天黑得早,再加上山东境内乱兵不断,所以齐河县城早早关了城门,将四五个流民以及章、朱二人拦在了城外。
眼看天色将暗,北风怒号,看似不久就将会有一场风雪,而四望旷野,城外只有几间残破的茅屋,根本不能避寒,众人都是又气又急。其中有一人原是马帮出身,熟知全国各地的地理,便将一行人聚到一起,道:“齐河往东二三十里地有个小镇子叫章镇,咱们走得快还能在风雪来临之前到达呢。”
此言一出,众人便纷纷暗自交头接耳,一个中年人便皱眉道:“魏老四,我可听说那章镇两年前便被鞑子兵屠城了,我们去那里有什么用呢?”
魏老四一甩膀子,却道:“人是杀光了,可是房子还有几间没有被烧毁的,我们过去足可以避一避风雪。而且听行脚的人说,去济南府城的人赶不上宿头,也都在章镇暂住呢。”
他这话有理有据,众人纷纷点头,央着魏老四在前面带路去章镇。朱慈烺本以为今晚又要露宿街头,听得可以找地方睡觉,自然高兴,笑嘻嘻地便拉着章质的手道:“章先生,我们去不去?”
一拉之下,朱慈烺却猛然觉得章先生的手冰冰凉凉,不似活物!他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阴霾的天空下,章质定定地站着,双目凝视着远方,竟是深不见底。朱慈烺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怕的一面,只觉心中一阵胆寒,便怯怯地问道:“章先生不愿意去章镇么?”
“章镇……章镇……”章质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手扶着朱慈烺的肩,一手抚胸,竟咳得腰也直不起来,只觉咽喉中一甜,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朱慈烺顿时面如土色,颤声道:“章先生,你……”
“我……没有事,不过是老毛病又犯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章质伸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若无其事地站直,淡淡地道,“风雪将临,总该找个避风的地方才好,不去章镇,又能去哪里?”
“是。”朱慈烺诺诺地应了一声。他本是聪明之人,见了章质这幅样子,心中一动,便低声问道:“章镇,章镇,是和章先生有关系么?”
章质点点头,道:“这里就是我的祖籍,我的故土,刚才魏老四说两年前清兵屠城,杀的就是我的族人。”
他尽量平静着自己的声音,可是朱慈烺依然从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中听出一丝丝动摇。他跟随章质南下以来,章质一直都是冷静而坚定的,极少看见他如此真情流露的一面。朱慈烺不敢相劝,只是拉住他的衣袖,轻轻地道:“我的爹娘和弟妹也都死了。”
是啊,身处乱世,不论是贵为王孙帝胄还是平头百姓,有几个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之痛?举目一望,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暮色沉沉的大地仿佛已经走到了岁月的尽头。死去的人化作厉鬼,未死的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又有谁知到人生的尽头究竟在哪里呢?
章质想哭,只是眼泪却落不下来。他伸手牵住朱慈烺的手,默默跟在那群行客身后,向着自己的家乡一步一步地行去。
暮云四合,到达章镇之时天已更黑了,狂风卷地,混合着冰凉的雪花从天而落。黑暗之中只见章镇的坞壁已经残破不堪,秦砖汉瓦散落一地,巨大的缺口在黑暗中看来犹如怪兽。幸亏城里有了点点灯火,才昭示着眼前之地不是丰都鬼城,仍是人间。
魏老四干的是走南闯北的勾当,人面宽广,胆子又大,一路半问半找,便带着众人顺着灯火来到一处大宅子前。镇上四处皆暗,唯有此处的门前挑着两个大灯笼,进进出出也有些人在。朱慈烺跟着章质走在最后,到了大宅子前,章质轻轻停步,伸指指着门楣道:“你看,这就是我家的祠堂。”
朱慈烺眯着眼睛细看,果然见到大灯笼的阴影下的匾额上有“章氏宗祠”四个大字,只是油漆早已剥落,甚是简陋。进了院子,只见以前族老议事的前厅里已有二十多个人坐着,看装扮却是五行八作应有尽有。魏老四带着人进来,顿时有热闹了好一阵,章质便趁乱和朱慈烺在角落里坐了。
堂上原有的酸枝圈椅和花几早已朽坏,被人劈了当柴烧,在厅中燃起火来。行客们纷纷伸手伸脚,一起烤火。只是大门早破,关不严实,风从门缝里吹进来,仍是吹得火苗闪烁不定。章、朱二人坐在角落里,自然寒冷,朱慈烺也不抱怨,便从包里拿出两个冷面饼给章质当做晚饭。
正吃着面饼,却听魏老四突然指着一人叫道:“哎呀,这不是吕兄?你在北京有家有业,怎么突然到山东来了?”
对方也是一惊,继而却是面带喜色,连忙站起身来几步冲到魏老四身侧,一拍魏老四的肩膀便道:“哟,这幸苦了半个多月,总算见到一个熟人了!老四,你可想死我啦!”他回头冲着人群中便道:“孩子他娘,快过来见见四哥!”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低着头、穿着布裙的妇人,一手领着一个男孩,大的七八岁,小的才两三岁,踩着小脚到了魏老四跟前,敛衽一礼,低声道:“见过四哥。”又扭头对两个孩子道:“快给四叔磕头。”
两个小孩甚是乖巧,便直愣愣地跪下,奶声奶气地磕下头去,喊道:“见过四叔。”魏老四想要阻拦已然不及,忙一手一个扶起,伸手到怀里掏摸,只是摸了半日,却脸现尴尬,不好意思地道:“受了你们的头,自然是要给红包的,可是……”
那姓吕的自然知道魏老四是囊中羞涩,忙道:“这兵荒马乱,还计较这些做什么?他们是你的晚辈,那两个头你受得!”
魏老四苦笑一下,这才把手伸出来,问姓吕的道:“吕兄,看你的样子竟是拖家带口逃亡来的,难道京城的日子竟然如此难过么?”
姓吕的叹了口气,道:“别提啦,若不是无家可归,你以为我们愿意逃亡么?自从鞑子的摄政王下了圈地令和投充令,我们京郊的百姓就没好日子过了!”
此言一出,原来自顾自说话的行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连坐在角落里的章质也抬起头来注意他的话。魏老四便奇道:“什么叫圈地令和投充令?我却没听说过。”
姓吕的面色惨然,摇头道:“这也是那狗王新下的令,你走得早,自然不知道。那狗王下令说,要把京郊的无主荒田全都分给手下八旗的将士为田,这就是圈地。又下令无以生计的汉人可以投效鞑子贵族为奴,这就叫投充。”
他说完这话,众人便回味起这话里的意思来。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忍不住便问道:“你说那圈地圈的是无主荒地,投充又是自愿的,这听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弊政啊!”
“你知道什么?”那书生的话音一落,姓吕的顿时便涨红了脸,骂道:“你以为那些鞑子都和你一般知书达理么?说是无主荒田,还不是有主无主乱圈一气?圈中的地上原有的农户,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奴隶,又分什么愿不愿意?我们老家是雄县的,家里也有几亩地,谁知那群畜生说圈就圈了,不但不给钱,还要逼我们入旗给他们当奴隶!我们吕家世代良民,怎么能受鞑子奴役?我便是拼着家业不要,也非逃不可!”
“哎呀,我可听说鞑子有逃人法呢!”只听角落中传来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却是朱慈烺忍不住说话了。他从小见惯了大场面,并不怯场,站起身便侃侃言道:“从建州老奴酋□□哈赤时起,他们便任意掳掠东北汉人为奴,后来皇太极继位,几次出兵侵明,又不知道掳掠了多少人口子女北归。这些汉人有那不肯做奴役的,奴酋便实行逃人之法,保甲连坐,若是一家逃亡,其余各家都要抵罪,最是令人切齿痛恨!”
他从小跟着父亲崇祯研习政务,这些事情牵涉到两国大政,普通百姓自然说不清楚,反倒是他口齿灵便,说得井井有条。
那姓吕的顿时便拍手道:“这位小兄弟倒是说的明白,我吕怀义佩服。只是逃人法虽然严酷,可是我等也不得不逃,我们早就想明白了,若是被抓回去,不过一死,也好过在那群蛮夷手下过不人不鬼的日子!”
他这几句话说得大义凛然,众人都是连连叫好。吕怀义吸吸鼻子,也觉得颇有光彩,顾盼一下,便在魏老四身边坐下了。魏老四却面带愁色,只问道:“那你如今打算去哪里呢?”
“先去南京,再不成,去松江、杭州、湖州都行!”吕怀义道,“我们有手有脚,又饿不死,到了那些富庶的地方,总能把日子重新过起来吧?何况如今大明新立了天子,我们去投奔他,他恐怕也很高兴呢。”
他这话便有些露怯,先前被他讽刺的那个年轻书生便摇头道:“你这话说得好笑!你可知道,如今朝廷最恨的便是北归之人么?我且问你,李闯入京的时候,你是不是做过顺民?”
吕怀义顿时一窘,尴尬地道:“李闯么,都说闯王来时不纳粮,我也是被骗的……”
他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可是众人一听便明白了。只是李闯来时,人人都做顺民,倒也不觉得这是多丢脸的事情。谁知那书生却是哈哈一笑,对吕怀义道:“既如此,小弟便劝吕兄一句,千万不要去南京。如今南京朝廷正在大抓投降过李闯的人,阮胡子还编了个新词儿,叫‘顺案’,分明就是和逆案相对嘛!”
厅上的行客多是草野之民,知道“阮胡子”是何人的便已不多,又怎么分得清“顺案”、“逆案”的差别?只是吕怀义到底是天子脚下之人,对朝野稗言略知一二,便试探着道:“这么说,顺案竟是阉党余孽搞出来的?”
那书生点头道:“果然是吕兄看得透彻,一语中的!据说阮大铖下手抓的都是东林复社一系的人,虽说其中确实有降了李闯的软骨头,可也有无辜被牵连之人。这明摆着便是阮胡子要报复东林啊!”
“哦!”在座的有几个明白事理的便都恍然长叹,切齿大骂阉党和阮大铖寡廉鲜耻,党同伐异。朱慈烺自然知道其中的深浅,便坐下低声问章质道:“章先生,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章质淡淡地道:“我离开南都已久,走时顺案并未兴起。不过阮大铖痛恨东林已久,他能搞出顺案来,我却是信的。”
“那么说,阮大铖当真是和以前师傅们说的那样,是奸臣了?”朱慈烺问。
章质轻轻一笑,低声道:“我并不知道什么忠臣奸臣,我只看见东林复社紧抱门户之见,马阮翻云覆雨,谁忠谁奸,不到最后一刻,还说不准呢。”
朱慈烺听了这话,暗暗琢磨了片刻,才叹道:“章先生是说,东林和马阮相互攻讦,都是只顾党派之争,不知江山社稷的人了?难道我大明真的连一个忠臣也没有了么?”
章质还未回话,正在这时,便听屋外又有人声嘈杂,众人心中暗想,准是又有人来投宿了。果然大门被人一推,一阵风雪涌了进来,火堆顿时被压得一暗。只见风雪中进来四五个男子,有老有少,随身带着四五个大箱子,都是青布衣衫,寒酸得很。众人还未弄清楚他们是什么来路,打头的一个老者便抱拳团团一揖,道:“在下苏家班班主苏少亭,错过宿头,在此借宿一宿,还请众位老兄行个方便。”
众人这才知道他们不过是群唱戏的,方才的兴头一过,便没什么看热闹的兴趣了。魏老四却是好客的性子,站起身便道:“原来是苏先生,久仰大名了。这里人多,还请苏先生和大家挤一挤。”
苏少亭含笑谢过,带着弟子四处坐下。这时,却听耳边有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道:“稼翁,苏家班终于又重建了么?”
简简单单一句话,顿时把苏少亭怔住了。他缓缓转头,只见倚着墙壁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布衣,看得出是儒生服色,头上却草草束着网巾,没有帽子,更没有头巾,脸上黑一块灰一块都是风尘之色,然而黑灰之下却透出浓浓的苍白,双目深陷,颧骨凸出,虽然面带浅笑,却掩不住一股从骨子里传出来的憔悴之意。
苏少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颤声道:“你……你是章子文?”
章质缓缓点头,低低道:“我是章质。”
“子文,子文,真的是你!”苏少亭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想哭又想笑,突然指着大厅的门楣道:“这里不是你家么?你回家来了?”
“是,我回家了。”章质带着笑,眼泪却无声地落了下来。他随手一抹眼泪,依然是带着笑道:“这是我家原来的祠堂,里面供的是我章氏一族从元末迁居于此两百多年来列位祖宗的灵位!还有我的母亲、叔伯、兄弟,他们也都葬身在这里。”
他这几句话说的虽然不响,但坐在近处的几人却都听见了,个个面带惊异之色。苏少亭却是早已老泪纵横,一把拉起章质到人群中间,大声道:“你们知道吗?他就是章镇的后人!章镇被鞑子围城十余日,矢尽援绝,仍无一人投降,不愧为我大明的烈烈英豪!这位章子文先生,也曾怒斥建州夷狄,宁死不肯薙发归顺。这些人,都是我大明的忠臣,是我汉人的忠臣,老天爷,你们看一看吧,我大明不是没有忠臣啊!”
这些话出口,在场众人都是经历过国破家亡之人,又想到满清的残忍手段,顿时都失声痛哭起来。苏少亭更是触动了情肠,大哭道:“先帝殉国,李闯进京,文武百官哪个不闻风归顺?唯有他一身傲骨,不曾屈服。老朽自己想起来,也要自惭形秽!试问一下,如果我大明都是章先生这样的人,哪里会亡国,又哪里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说得激动,身边如魏老四、吕怀义等人也都纷纷哀痛亡国之悲,唯有章质立在人群之中,一言不发,只是双目定定地凝视着窗外的风雪。站在一旁的朱慈烺突然有些害怕,走过去拉拉章质的手,低声道:“章先生——”
章质并不理喧哗的众人,只是弯下腰对朱慈烺低声道:“如果我能选择,宁可不要做英雄豪杰,什么傲骨,什么忠臣,我全不在乎。我只是想跟我爱的人在一起平静度日,如今我有了名,有了节,可是那个家,终究是毁掉了。”
朱慈烺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凝视着章质憔悴的脸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四周的人还在怒骂着,痛哭着,像一团火焰,要将这一冬的严寒驱走。只是屋外呼呼的北风灌进来,奔进来,只能将堂上的火堆压得一阵一阵低落下去,让人跟是寒冷难耐。
忽然有人道:“苏先生,唱一段给我们听听吧。”
苏少亭并不推辞,只看向章质,道:“我们合唱一支‘良夜迢迢’吧。”
章质点头称是,当下乐师吹起竹笛,苏少亭与章质齐声唱道:“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只恐人惊觉。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误了,武陵年少。”
一曲林冲夜奔,唱尽了失路之人的痛苦。章质的声音低沉嘶哑,苏少亭的声音高亢激烈,两种截然不同的腔调相互纠缠,层层迸裂,最终将心中的那一片悲悯绝望,化作泪水,如倾盆大雨,嚎啕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