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行刺(二)(1 / 1)
第二日一早,范承斌便被范文程唤去重重训了一顿,命他不许再插手此事,安心在家读书。范承斌心中郁闷,却也不敢违拗父亲,好不容易捱到父亲入宫议政,才得了空溜出来,先往顺天府去一探,才知顺天府早就得了骆养性上下打点,半分也不敢委屈沈流光,更别说严刑逼供了。
范承斌方知这个前明的锦衣卫头子自有一套通天本事,哪是自己能够算计的?他满腹愤恨,出了衙门,却见路边一个小叫花几步跑上来,道:“这位老爷可是姓范行四?”
范承斌嫌恶地撇撇嘴,道:“站开些,你是做什么的?”
那小叫花道:“有人托小人将这封信交给老爷。”说着便将一封信塞进范承斌怀中,一溜烟便跑了。范承斌满心疑惑,接过信封一看,上面也没写什么字,再拆开来看,里面的信纸上只半文不白地写着一句话:“速来正广渠门内下堂子胡同口大酒缸,过时不候。”
范承斌心中一凛,转头便问身边随从道:“大酒缸是什么地方?”
这些随从也都是从辽东来的,对京中掌故并不清楚。于是范承斌又踅进衙门,寻了个五十多岁的老京官一问,才知道所谓大酒缸就是下等的小酒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最是混乱不过。范承斌面色阴沉,低低斥骂一声,便率着四五个下人,一路直奔广渠门。
此地已接近外城,又加上久历兵灾,四下里一片杂乱,道路房舍东斜西歪,寻了半日才找到了下堂子胡同口的大酒缸。此刻时近中午,正是吃饭的时候,酒馆、赌馆、妓馆中,来来往往都是敞着怀,满身酒气和汗臭的粗人,路边野猫乱窜,四处寻着残羹冷炙,癞皮狗却不怕人,只在小胡同里横冲直撞。
范承斌远远瞧那大酒缸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大酒缸”。店里也没有桌子,全都是把极大的酒缸,半身埋进地里,上面盖着木板,酒客围坐一圈,自斟自饮便是。他世家出身,几时到过这等肮脏下贱的地方?远远看着就皱眉不已。几个随从却是得力,抢先上前冲进大酒缸驱散了闲杂人等,往掌柜的桌上丢了一锭五十两的纹银,喝道:“这儿我们四爷全包了,不许放人进来。”方才回到范承斌马前道:“四爷请移步。”
范承斌却不即刻下马,只是环顾四周道:“这四面都是什么地方,查探清楚了么?”
那长随道:“都瞧过了,正对面是一家南货店,李闯来的时候店主跑了,现在还空着。左右两家,一家是客栈,兼做‘私窠子’的生意,另一家是棺材铺子。”
范承斌点点头,方才下马走入店中寻角落一处干净位子坐了。酒保要献殷勤,便上来兜售自家酿的酒。范承斌取过来一尝,却是又辣又涩,连连呸了几声,骂道:“这是什么东西?□□都比这酒好喝些!”
他打发了酒保,独自坐着暗想是会是谁来找他,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消息。果然过不了多久,便见外面进来一个人,一身青布衣裳,面白无须,四五十岁年纪。看门的随从一推他,便操着一口辽东腔喊道:“这里我们四爷全包了,吃酒的明天再来!”
那汉子笑着一指店内,道:“我是来找人的,有一位范爷,是在里面么?”
范承斌听见了响儿,心中一凛,仔细看那人,却又觉他面貌陌生,并不是自己往日认识,又有几分纳罕失落,便道:“且让他进来。”
那汉子道个谢,方小步进来了。范承斌便站起身向那汉子一伸手道:“请坐。”
那汉子挨着小半个屁股坐在条凳上,赔笑道:“敝姓王,行六,范爷喊我老六就是。”
范承斌听他说了两句话,便微微动容,道:“听六爷的嗓音,似乎以前是宫里的公公?”
王老六点了点头,不说话却是默认了。范承斌眼皮一垂,便又问道:“你约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见告么?”
王老六笑道:“范爷是不是要找章质?”
“你也知道章质?”
“实不相瞒,章质便在我那儿。”王老六道,“骆养性原是锦衣卫指挥使,与我们这些内臣皆是一家子,都是素来便识得的。这回他将章质救出来,便是暂时安置在我家。”
“原来是骆养性的人,怪不得神通广大!”范承斌似笑非笑地赞了一句,便道:“既然是骆养性让你照顾章质,可见他是极信任你的,你这样做,不是出卖朋友么?”
王老六笑道:“我们这号人,五伦俱无,只有银子是最要紧的。所以只要价钱合适,什么朋友不可以出卖?”
“原来六爷是找我谈生意来了!”范承斌道,“你要多少钱?”
王老六伸出手掌一晃,道:“这个数。”
“五百两?”
“五千两!”王老六面不改色,稳稳地道,“我河间老家还有兄弟子侄要养活,总得给儿孙们留点后路吧?”
范承斌一听他要价如此之高,顿时变色。范安忙接口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五千两,你不是讹人吧?还不如去抢呢!”
王老六双眼一瞪,道:“怎么,嫌贵?那这生意就不做了!反正骆老爷给我的银子,也够我用一年半载的了。”说着起身便走,几步间便已跨到了门槛边上,却故意放缓了脚步,似乎是等范承斌出来。
果然范承斌马上跟了出来,道:“六爷别急!漫天要价,也得就地还钱不是?来来,咱们回去在慢慢谈。”说着挽住王老六的手,转身便往回走。然而王老六的腿突然像生了根儿一般,居然不动,范承斌心中微愕,忽觉腰间一凉,便觉汩汩的鲜血汹涌而出。
他一时竟也觉不出疼痛来,只顺手一摸,却见满手鲜红的都是血,那刀子却正插在自己的腰眼里,眼前的王老六前一刻还言笑晏晏,这一刻便是满面狰狞。范承斌哑着嗓子,嘶声道:“你……你杀我?”
王老六咬牙笑道:“这便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是……他!是……”范承斌突然嘶声大吼,王老六却不等他叫出那个名字,手上加力,只将那刀柄在范承斌体内转了转。范承斌只觉那刀刃搅过心肝脾肺肾,冲破层层阻碍,终于达到终点,将他最后一丝气力扼杀干净。
守在外面的侍卫闻声进来,只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呆了,齐齐抽刀砍向王老六。王老六猛地抽出扎在范承斌体内的短刀,连削带打,已将最近一人的兵刃隔开。然而另外两把刀又悄无声息地从两侧腰胁攻到,王老六身躯一侧,便横为直,反腿一脚将身后那人的钢刀踢外,跟着手上一扬,已在面前那人咽喉间划开了一道鲜红的口子。然而腿上一阵剧痛,却是已被人狠狠斩了一刀。
小小的酒馆中顿时血光四溅,王老六心一横,也不顾什么章法,只是将一路刀法颠来倒去地使,全然不顾有人从背后侧面偷袭,只是牢牢盯着面前两人。只不过一会儿功夫,他一身青衫便已鲜血淋漓,但对方也有三人倒在了地上。其余的两人眼见王老六势若疯虎,心中胆怯,转身要跑。王老六眼见他二人转身,短刀赶上,先重重斫上一人背心,跟着手腕连扬,甩出一枚袖箭,已是一箭将跑在前面的那人射死。
周围看热闹的人早吓得没了影子,大酒缸的老板躲在柜台下颤抖不已。王老六也不顾一身伤痛,只大步踏入店内,一把将他揪出,道:“你瞧见了什么?”
那老板只吓得牙齿打架,颤声道:“小小小人什么……都不曾看见,大大大侠……饶命!”
王老六虎目雄视,一掌拍在台面上,道:“我便是要你看清楚了,杀人的是我王秉禄。我本是崇祯爷爷的司礼监随堂内臣,今日我杀之人叫范承斌,乃是是汉奸范文程之子,我杀他,便是要为汉人出一口恶气!”
那老板只是浑身打颤,连声道:“壮士英勇,小人佩服,小人佩服……”
王老六再不看他,随手将沾血的外衣一甩在地,伸手把刀割下范承斌的头颅,手提辫梢,翻身跨上范承斌的坐骑,便即绝尘而去。
章质身上伤势未愈,病久贪睡,第二日醒来已快中午了。他自觉手脚有力了些,便欲出观一探。只是穿堂过户,却见四下房舍皆是寂静无人。这妙清观虽不是什么香火鼎盛之地,上回来却也见着有十来个大小道童四下打点,此刻却全都不见了。
章质忽然起了异样之感。他几步冲入院中,高声叫道:“道长!了非道长!你可在?”四周只听得秋风瑟瑟,却哪里有人回答他?章质忐忑起来,转到几个道童睡觉的禅房,却见屋内整理得干干净净,一应日常用具全都不见,倒似是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一般。他只觉嘴唇干涩,背上冒出层层冷汗,忙转身往了非屋中奔去。
方寸斗室之内,依然杳无人迹,仿佛一切生命的迹象都已消逝干净。章质止步于门外,望着这一室的沉寂,突然不敢入内。一阵风吹来,窗台上放着的一封信飘到他面前。章质伸手接过,却见封皮上写着“章公子亲启”字样。章质连忙拆开一看,却见上面一笔刚劲的行书草草写着“香积厨灶下有密道可出城,烛台三转可启,事态有变,见信速离,恩仇两讫,切莫回头。”
章质暗暗吃惊,这才想起昨日了非曾提起过此地有密道之事,又不知了非所言“事态有变”是何事,又不解“恩仇两讫”之意。他避难在此,心中自然紧张,随手将信纸在烛火上焚了,转到香积厨一试,灶台下果然有机关可以打开,一条土阶通向黑暗,也不知另一头是何处。
章质知道了非是可信之人,当即回屋收拾了行囊,便钻入地道之中。那地道甚长,潮湿阴滑,想来也是许久无人行走了。他晃亮火折子,摸着岩壁慢慢向前,然而越走却越觉心中忐忑。他这趟冒险闯出鸿胪寺,本是为了向明廷传信,只是事到如今,却越发为了非、左懋第、沈流光等人的安危着想起来。尤其是了非,突然遣散观中人众,尤为反常。昨夜他似是说了要帮自己除范承斌,可别当真做出什么冒险之事来。
他心中挣扎片刻,方咬了咬牙掉转头往回冲去。回到密道口,他依旧从灶台中爬上来,却觉鼻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飘荡。他循着气味找去,远远便见大殿上人影绰绰,一双穿着芒鞋的脚凌空悬着,一晃一晃。
章质顿时心胆俱裂,惊叫道:“道长!”脚下发软,踉踉跄跄冲进丘祖殿中,只见地上一张椅子翻倒在地,三清像的脸上,映着一个拉长了的浅黑色的影子,兀自随风摇摇晃晃。了非的面容,已被刀划得横七竖八,再看不清容貌,一身雪白道袍,上面用血淋淋漓漓写着一行大字“杀范承斌者王秉禄也”,而神龛之上,正端端正正地放着范承斌血淋淋的头颅!
章质只觉手脚一阵阵发冷,颤抖着手扶起凳子,爬上去想将了非的尸体放下来,只是手足无力,根本抱不起那庞大的身子。他脑海中空白一片,一个踉跄跌下椅子,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只得对着了非的尸体跪下连拜了四拜,方一咬牙,转身下到那密道之内。
密道内黑暗无光,小小的火折子宛如一点荧火,照得四下越发鬼气森森。章质只觉眼前了非的容貌不断显现,或悲或笑,宛然如生。他突觉胸中一阵血气逆涌,哇地一声呕出一大滩血来,方重重摔倒在地。
天旋地转,范承斌当真是死了,只是一命换一命,终究还是有人要替自己去换回那畜生的一条命罢了。章质拍着坚硬的石壁,哈哈大笑,挣扎着爬起来。他不能死,不能回去,不能为了非报仇,他只能走。他的命是了非为他换来的,他绝不能再辜负了非的这一条命。他不能活下去的,他要代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