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故都(一)(1 / 1)
十月初五,使团才一路行进到通州张家湾,清廷派出一个会说汉话的礼部官员叫又奇库的来迎。左懋第见他不过是个六品的主事,甚是不满,只是碍着和谈使的身份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行了礼,道:“不知我大明使团入京,用何礼仪,从何门入京,落脚于何处?”
又奇库白眼朝天,不咸不淡地道:“你们从通州来,自然是从东直门入京方便,入京后便住在四夷馆,等候我家皇帝召见便可。”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左懋第登时涨红了脸,怒道:“什么四夷馆,你竟是将我们大明当做藩属之国对待了?我奉大明天子国书入京,乃是华夏共主,绝不能居于四夷馆,更不能从偏门入城!还请先生回禀贵上,除非正阳门、鸿胪寺,否则我等绝不入京一步!”
又奇库不过是个小官,这般大事自然做不得主,只是冷冷道:“等我回禀摄政王,再作区处,你们且在张家湾等着吧。”说着竟也不行礼,转身拂袖而去。左懋第瞧在眼里,气得连连跺脚,回头便命令手下随员道:“此番入京,谁也不许示弱!咱们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失了大明的国体!”
谁知又奇库这一去,足足去了四五日都没有回音。使团困在张家湾,被随行清兵严加看管,不许随意出入。直到十月十一,又奇库才传回消息,说摄政王准了左懋第的要求。当下左懋第命随行官员护卫等换上白衣素服,才继续往北京进发。
白衣萧萧,左懋第手捧大明天子敕书,高踞马上,一路入京,从正阳门入城至鸿胪寺下榻。沿途百姓闻讯沿途争睹,只见这一位左先生风骨凛然,威武不屈,都是纷纷感叹,大明当真是派了个文天祥来了。尤其是那些心怀前朝的遗老,见到这白衣冠为崇祯皇帝戴孝的场景,更是暗暗垂泪叹息。
入了鸿胪寺,却见一草一木、一亭一台皆是旧貌,唯有其间来往行人已全然变成了薙发结辫的蛮夷。左懋第见四下都有清兵看守,虽是礼宾之所,实则与监牢无二,顿时大怒,转身对陪同的又奇库道:“这便是贵国的待客之道么?果然是蛮夷不通教化!”
又奇库冷笑道:“原先我女真首领来北京朝觐,难道不也是被这般严密看守的么?如今我们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罢了。”
“大明与尔大清乃是敌体,何来朝觐之说?”左懋第双目通红,怒道,“大明天子御书在此,我不与你们这般小人计较,还请速速通禀,安排我等面见贵国皇帝。”
正说着话,却听有人轻轻一声冷笑,淡淡道:“是谁要见皇上啊?”便见一个身穿石青长袍,胸前挂着朝珠,帽子上插花翎的年轻官员缓步入内。又奇库闻声连忙让开,侧身对左懋第道:“这一位是敝国礼部郎中范公,名讳上承下斌。”
章质在后看得清楚,忙在左懋第耳边道:“这是范文程的四子。”
左懋第暗暗记在心里,便向着范承斌拱手道:“我等奉大明皇帝御书,求见贵国皇帝。”
范承斌双手负在身后,眼睛一扫左懋第,轻蔑道:“却不知你们皇帝有什么事要对我家皇上说?你等千里迢迢北上,又是为了何事?”
左懋第道:“三月十九,李闯入京,先帝殉国殒身,我国举朝上下,莫不痛恨。多亏吴镇三桂向贵国借兵破贼,报此大仇,复为先帝发丧成服,于我朝有大恩。今我大明新帝登基,特遣我等小臣赍御书前来致谢。”
范承斌听罢,便伸出手来,道:“那便把御书给我吧。”
左懋第一怔,下意识便后退两步,正色道:“既是御书,便没有交给礼部的道理。正该大设朝仪,当廷送呈贵国国君!”
范承斌微微不耐,道:“凡是进贡文书,皆是由礼部通传,这道理你也不懂得么?”
左懋第双眉一振,朗声道:“这不是进贡文书,是□□国书,不能交由你们传递!”
“你不给,我们还不要,走!”范承斌一言不合,转身便拂袖便去,又奇库连忙跟上,转眼四五个官员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庭清兵,如木桩子般戳在原地,一动不动。
左懋第憋了一肚子气,直到此时,才“啊呀”一声跌坐下来。章质和马绍愉忙一边一个将他扶住。左懋第艰难地摆了摆手,待眼前的晕眩稍退,才叹道:“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这听来不过是一句寻常的自叹之词,然而在章、马等人听来,却莫名袭上一股酸楚之意。当夜使团便宿在鸿胪寺中,只是清兵关防既严,对这些汉人又刻薄万分,不许他们在寺中私自取火做饭,只送来些腥臊油腻的残羹冷炙来。使团中人哪里吃得惯这些,一夜里不是饿着肚子便是上吐下泻,可谓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听得衙门外车马喧阗,左懋第带着随员们迎出去一看,却见门外仪仗华丽,传令官高声禀报道:“大清内院大学士刚林驾到!”
便见当先一匹马上下来一个身穿石青官服、腰间佩刀的四十多岁清廷官员,后面尚有十来个属吏,看也不看立在门口的左懋第等人,便大步跨入鸿胪寺内,直登衙门正堂,便在正中公座上坐了。几个仆役连忙拿来毡毯,铺在座下左右两侧,刚林的属吏便在左侧席地而坐。
左懋第带着人进入堂内,一个通译便突然跳出来,指着右边的毡毯,道:“你们坐在这里!”左懋第一瞥眼,一股屈辱之意油然而生,朗声便对坐在正中的刚林道:“我们汉人不会席地而坐,快取椅子来!”刚林不通汉语,只看向坐在左手第一的弟弟车林,这却是个通晓满汉语言,圆滑狡黠的角色。便听车林和刚林用满语交谈了数句,那刚林才一挥手,命仆役拿了三张椅子上来,放在堂上。
左懋第冷哼一声,道声“多谢”,便率着马绍愉和章质一左一右坐了,其余人等皆在后侍立。便听车林悠悠开口道:“三月十九,尔国遭逢大难,李闯入京,逼死崇祯皇帝,乃是我大清兴兵南下,替尔等剿除凶顽,光复京师。为何你们江南一兵不发,反倒不声不响,先在南京立了皇帝?”
左懋第长眉一轩,道:“今上乃神宗皇帝嫡系子孙,素有圣德。先帝既崩,今上伦序自然当立,有何不可?”
车林冷笑道:“有何不可?说得好听!却不知崇祯皇帝立福王为帝的遗诏何在?若无遗诏,你们便是篡逆,是僭伪!”
“先帝驾崩,事出突然,如何会有遗诏?南都闻变之时,恰逢今上在淮,天与人归,臣民拥戴,祭告天地社稷、宗庙祖宗,又何须遗诏?”
左懋第气势侃侃,车林便是微微一慌,不知该如何接口。却听正中刚林缓缓开口说了一段满语,通译忙传达道:“大学士问你们,崇祯皇帝死于李闯之手,你们江南为何不发一兵为先帝报仇剿贼?”
左懋第强忍怒气,道:“三月十九之事,事出突然,传到南京时已逾五月。诸臣闻变,莫不痛恨切齿,誓与流贼不共戴天,正欲整顿军马,北上报仇。此时得闻贵国已率兵驱逐流贼,兴复京师,所以不敢冒昧带兵北上,只怕贵国疑我朝要与贵国为敌。如今皇上令我等前来,除了致谢剿贼报仇之恩外,还欲与贵国联手,共抗流贼。”
他这话义正言辞,通译译了,清廷官员都是暗暗点头。车林却阴阳怪气地一笑,道:“我却不要听这些套话,我只问左先生,崇祯皇帝驾崩时,你在做什么?你身后这些官员又在做什么?”
此言一出,明臣却都是不觉羞惭。要知李闯自年初便挥军东进,直逼京师,江南一带却仍是醉生梦死,夜夜笙歌。四五月间先帝暴崩的消息传来时,使团中的官员属吏,倒有一多半是醉卧在美人的肚皮上。
左懋第如何听不出车林话中的讥嘲之意,陡然大作,正色道:“别人如何,尚且不论,左某当时却是正在长江练兵,此心一诚,可对宗庙社稷。”
车林哈哈大笑,道:“你在长江练兵,便杀得了闯贼么?”
左懋第微微一窘,道:“我练兵是欲剿张献忠,何况闯贼也未曾犯长江。”
他这两句话虽是实情,可听来却又几分心虚之意。却听刚林又复开口,使团众人虽多半不懂他说的什么,却也听得出口气颇为严厉。果然便听通译译道:“大学士命尔等休得多言,我大清军队早晚将下江南,擒了你们的皇帝,灭了你们这偏安的小朝廷!”
此言一出,使团中人皆是怒发冲冠,左懋第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江南尚大,兵马尚多,你们休要小觑了!”
通译传了他的话,清人听了,皆是笑得前仰后合。却见左懋第身后一人缓缓立起,却用一口流利的满语道:“我等前来,本为奉我朝天子旨意,赍御书及银币等来此通好致谢,岂容你等以兵锋恐吓?若你们果然要用兵,我们自然也拦不住你,只是我等以礼而来,贵国却以兵而去,恐非大国相处之道。何况江南水道纵横,你八旗铁骑未必能施展如意,难道便能夸口必胜么?”
清人何曾料到汉人使团中竟有这么个精通满语的官员?一时惊讶疑惑,面上的轻视之意便去了些。刚林铁青着脸立起,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多谈了,走吧。”他也不多言,当先便带着亲随掉头而去。只剩下车林还站在一边,对左懋第道:“听闻你们这趟来,带着不少金银布帛,都拿来吧。”
左懋第道:“那正是我朝天子赐给你们的,正该你们收去。”说着便招呼手下人抬上来十几口大箱子,打开一看,只见闪闪耀眼的皆是真金白银。清兵看了,无不心生艳羡之意。左懋第伸手一指,道:“这里有十万两银子,一万两金子,你们先拿去。后面还有两千匹蟒缎,不日就会运来。”
车林大喜,连忙指挥手下人将金银运出。却见后堂上还忙着几箱金银布帛,清兵们搬得手滑,又要上来争抢,左懋第忙赶上一步,道:“这是大明天子赏赐给蓟国公吴三桂的。”
车林嘻嘻一笑,道:“你们的皇帝竟然封了吴三桂做蓟国公么?他如今早已薙发易服,做了我大清的降臣,又怎么会接受明朝的官爵?”
吴三桂降清之事,左懋第等人虽有耳闻,但毕竟仍怀着几分念想,想他必是“将以有为也”。谁知此刻被车林一口叫破,皆是尴尬惭愧。车林踏上一步,指着那些金银道:“这些东西既然是给吴三桂的,你们总不能再拿回去。他既不能来鸿胪寺领赏,不如便由我等转交吧。”
左懋第无力地摆摆手,道:“都拿去,都拿去。”
车林喜笑颜开,忙又命手下人将这几箱金银也抬下去了,才一拱手,道:“大事已毕,诸位先生不防便在鸿胪寺中安心小住,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我大清定然满足。”
然而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人相信他这等胡话?左懋第忍辱道了声“不劳费心”,车林才带着手下大摇大摆离去了。方才还喧嚣盈天的鸿胪寺大堂内瞬间冷了下来,左懋第扶着椅背踉跄入座,以手支额,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什么和谈,根本便是自取其辱!史、马二辅,还妄想借虏平寇,这当真是短视!”
马绍愉道:“萝老说的是,为今之计,却是要将清廷不可信赖之事速速传递给江南。”
左懋第烦躁地拍着椅子扶手,道:“鸿胪寺四下里围得和铁桶一般,信怎么送得出去?”
章质却是斟酌着道:“或许可以派人在夜间翻墙而出,学生不才,愿为此事。”
左懋第迟疑道:“这……只怕危险。”
章质摇头道:“再危险,也得试一试,总比坐困此地要好。我今夜留心查看一下衙门四周布置,瞧一瞧有没有空隙。”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低头沉思,一直未开口的陈洪范却突然道:“我瞧见西北角溷厕之地并无人看守,或许可以从那里出去。”
他这一句话打破沉寂,人人皆是抬头看他,章质心中微微划过一丝狐疑,却也未曾多想,只道:“若是如此,倒是可以一试。”
左懋第精神复振,道:“好,好。今夜不妨先探一探虚实,霞舟你一切小心为上。”
当夜入了四鼓,章质便换上一身深色劲装,将左懋第亲笔所写的书信藏在怀内,独自摸到衙门西北。果然便见靠墙而设的溷厕旁无一人值夜。章质心中暗喜,不顾溷厕恶臭,便按着窗台攀援而上,翻墙跃出。便见深夜的街道上并无人影,月色中天,照得四下里甚是亮堂。章质不敢大意,只望僻静出摸去,走出四五十步,忽觉身后似有人盯梢。他忙从袖中滑出一柄钢刀,着地一滚,便是反手劈出。
便听身后有人闷哼一声,紧接着四五人跃出,便对着章质直直劈下。月色如水,章质只见这些人黑衣蒙面,皆看不出容貌,只是脑后无一不留着辫子,自是清兵哨探无疑。他心中暗暗心惊,隐隐知道是着了道儿,挥刀格开当先两人,撒腿便跑。
才转过一道巷子口,迎面却又有一杆银枪当面刺来。章质猛然惊出一身冷汗,奋力一扭腰,一刀重重斫在那枪杆之上,双腿连飞,已将那人踹开,却忽觉背心刀锋后发先至,已掩到要害。章质一沉腰胯,偏过身子,拼着胁下受刀,已是抡圆了手中钢刀,直直削向对方颈子。一刀入肉,血花四溅,其余几人见他抬手杀人,陡然大怒,蜂拥而上。
章质咬紧牙关,奋力拼杀,忽听耳畔破空声大作,一支羽箭已凌空而来。章质再也躲避不及,只觉身后一凉,那箭已直直扎入他背心。章质只觉一阵剧痛袭上心头,脚上一软,跪倒在地,却又被人接连砍了四五刀,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清兵正要掩上将他乱刀剁成肉泥,却听一个清亮的声音缓缓道:“慢!”
章质尚自昏沉,听得这一声话音,下意识微微抬眼一挑。便见眼前一个身着锦衣的贵人缓步走来,因是伏在地上看不见他的容貌,却只见他腰间配着一把装饰华丽的弯刀,正是自己当年遗落在清军之中的断水刀!
章质冷笑,知道来人必是范承斌了。却听另一人低声道:“四爷,他果然来了。”声音低沉,却是陈洪范。章质心中猛然一紧,才知元凶竟是此人,想是他早已勾结了清人,做了奸细,自己那日见他和那姓唐的来往,可恨却被他糊弄了过去。
他此际受伤虽重,然而一线愤怒却强撑着自己不曾晕厥过去,只将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那陈洪范见章质伏地僵硬,便道:“四爷,他莫不是死了?”跟着蹲下身子欲试章质鼻息。章质突然左手如电而出,紧紧扣住陈洪范伸出来的手,右手钢刀一扬,便重重砍在陈洪范肩头。陈洪范惊骇痛楚,大叫着后退,四下里顿时大乱。章质只趁范承斌这一刹那的错愕,已是探手一把扯下他腰间的断水刀,连劈两人,夺路而逃。
断水刀锋利异常,转眼章质便杀出一条血路,没入黑暗之中。他只怕清兵还会追上来,一时慌不择路,见路边一个黑黢黢的小胡同,一扭身子便窜入其中。冷不防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握住章质的胳膊,章质惊悸之下挥刀便砍,那人却轻轻避开这刀,低声道:“你是汉人?”
章质听他说的乃是汉话,喘出两口粗气,道:“你……你是何人?”
那人道:“我以前是锦衣卫的番子。休要多说,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