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北使(三)(1 / 1)
左懋第看看马绍愉和章质,两人都是一脸疑惑,便点头道:“请他进来。”
听差传命而去,过了一阵子,便见一个中年人掀起营帐入内。左懋第和马绍愉只觉得这人眼熟,一时倒记不起来是谁,唯有章质大吃一惊,一见之下失声大叫:“骆卫帅?”
骆养性几乎像换了一个人,身上穿着青布儒衫,神色憔悴,哪里找得到当初锦衣卫指挥使的耀武扬威?章质和他还有几分交情,急忙上前道:“骆公,你怎么……”
骆养性神色虽然不振,然而到底是做过武将的人,气度丝毫不输,因此欠身一揖,道:“听说南京派了使团北上议和,养性特来迎接。”
此言一出,左懋第便明白了。他素来瞧不上骆养性这般鹰犬爪牙,此时更不客气,登时冷笑道:“原来骆公是降了鞑子,为他们做说客来了。”
骆养性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章质觉察出他神色不对,便问道:“你……真的降清了?”
“是。”骆养性几乎未曾深思便点下头去,然而话一出口,却又迟疑了片刻,续道:“清廷任命我为天津总督,只是这一次……是我自己私自来看你们的。”
左、章、马三人面面相觑,左懋第和马绍愉都和骆养性不熟,因此都看向章质。章质便道:“你既做了清廷的高官,又何必在乎我们?你私下里跑来,只怕也会惹清廷不高兴。”
骆养性眼色低垂,道:“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降清,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说什么。我不过是个粗鄙武将,也不懂什么君臣父子的大义。如今我既敢来迎接你们,自然也是不惧得罪大僚。若是他们就此罢了我,或是杀了我,岂不是更遂了你们的意?”
他这话语意凄楚,不似伪装,章质略略沉吟,才道:“不知骆公前来,可有什么指教么?”
骆养性向着左懋第一揖,道:“这位便是大明兵部侍郎左萝石先生吧?养性久闻大名了,如今想问左公一句,到了北京,左公想要如何应对?”
左懋第本就看不起他,此时更冷冷地道:“无他,唯不屈耳。”
骆养性点点头,道:“是,是我问的冒昧了。左公方正大臣,秉节而来,自然唯有如此方可对社稷宗庙。只是左公也该知道北宋富弼使辽的典故吧?富弼在车中养病,听说辽国的诏书到了,就一定要起拜,这是才是使臣之体。左公奉命出使,其实是朝中的缓兵之计。如果大家能安心议和,也不用太过倔强。若是清廷果真傲慢无礼,则骂敌而死,犹未晚也。”
他话音刚落,左懋第便朗朗道:“大明与建州,本非宋辽之间可比。即使是富郑公至此,此膝也必不会屈!”
骆养性苦笑,拱手道:“大明有左公在此,我是不用担心了。宋有文丞相入元营,今有左侍郎入清营,千秋高致,煌煌史册必然留名。”
左懋第摇头道:“我怎敢和文丞相比?只是千秋气节,皆系于此,想要我们委曲求全,绝不可能。”
骆养性听他说得坚决,便一笑抛开了话头,只从袖中取出一份文稿递到左懋第手中,道:“左公请看。”左懋第展开,章质和马绍愉都凑上来看,只见却是一份由“大清山东巡抚方大猷”发出的文告,言辞简白,乃是奉摄政王令旨,明言“明使经过地方,有司不必敬他,着自备盘费”,而使团手下的护卫也仅许带百人进京。这个文告摆明了是给使团一个下马威,左懋第头一个忍不住,怒道:“这是哪里来的?”
骆养性道:“这是我经过德州时从墙上撕的,德州城已经贴满了这样的告示,过不多时,就要贴到临清来了。”
左懋第恨恨地长叹一声,信手把纸揉得粉碎。章质和马绍愉连忙劝慰,左懋第却是怒极反笑,道:“也罢,建奴把我们当做藩属,我们也不必跟他们客气。只带百人便只带百人,反正我已经打算把这条老命送在北京,哪里还怕他?”
骆养性听着他慷慨激昂的话语,却是沉默片刻,才道:“既然如此,养性也该回去了。使团不妨慢慢行走,清廷打算在十月初一举行登基典礼,只怕去得早了还进不了城。”
“什么登基典礼?”左懋第奇道。
马绍愉素知辽事,便道:“如今建州的皇帝是个六岁的小鬼,一直在盛京,现在他们在北京安了家,定是要把他接过来,重新办一个登基典礼。”
“唉,一个六岁的娃娃,竟然压制着我们抬不起头来,这真是奇耻大辱!”
左懋第陡然怒气上冲,老脸涨得通红。他这话骆养性自然无言以对,又默默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来告辞离去。左懋第独自个儿仍然哀叹不止,章质和马绍愉面面相觑,也无法劝解住他。使团在临清住了一日,第二日又继续起行,三日后到了德州,果然看见满大街贴着摄政王下的令旨。左懋第连连叹息,竟是城也不愿意进,扭头就走。
进了北直隶地界,清兵对使团的控制更加严密,明的暗的,总有人在窥视暗探。左懋第大发雷霆,马绍愉暗暗叫苦,章质也只好视若不见。九月二十九,使团到达天津卫,随行的只有一百亲兵。因为十月初一清帝登基,沿途清兵不放使团入京,使团便只能滞留在河西务。
这河西务乃是大运河进京的重要关卡,号称“津门首驿”,往日甚是繁忙。只是此时漕运不通,局势飘摇,因此原本极热闹的镇甸也染上了萧条之意。刚下过雨,河滨小镇,秋夜清冷,地上雨水还没有干,屋檐上挂着一串串珍珠似的雨珠,随着檐下铁马之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河西务的官员早就得了指示,对使团不理不睬,驿站之中也只是草草应对,供给的都是残羹冷炙。想起当初离南京时的风光热闹,再对比眼下的萧条仓皇,真是天上地下,怎能不使人生出激愤之意?左懋第对酒当歌,喝得半醉,犹自大骂清廷。章质本就心情郁郁,更看不得他如此悲歌当泣,便早早回到房中歇息。
他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道:“是老陈?”另一个低声反问道:“你来了?”先前那人轻轻嘘了一声,二人便再没了声音。
章质听得清楚,登时翻身坐起,悄悄掩到门边,打开一条缝向外看去。便见院子深处人影一闪,转眼而没,倒有几分像随行的总兵陈洪范。因这人素来沉默寡言,一路而来毫不起眼,章质从未留心过他。此时见他行踪诡异,登时起了几分疑心。
他回身拈了腰刀,推门出去,一路跟上,便隐约看见陈洪范和另一人鬼鬼祟祟并肩立在墙角阴影里说着什么。章质心中一动,突然便放声叫道:“那边的可是陈总兵?这是在和谁说话?”
这一下陈洪范二人都是吓得不清,另一人立刻要走,章质却几步迎上挡住他的去路。却见他亦是四五十岁年纪,穿着件马褂,前头头皮剃得簇青,脑后结成辫子,竟是个清人打扮。章质暗暗吃惊,向陈洪范道:“这一位建州的贵人,如何称呼?”
陈洪范面色难看,连忙摇手道:“他不是什么建州贵人,他是我的亲家,叫唐虞时,原先也是在大明做总兵的。谁知他国变时陷在京师,无奈……无奈做了降人。如今他听说我随使团来京,特地来寻我说话。只因他降人身份尴尬,不敢在人前引见,只得私下里偷偷见面。”
章质将信将疑,只转头看那唐虞时。唐虞时慌忙指天作誓道:“天地良心,我儿子娶了他女儿作婆娘,如今也落在南边,我只担心儿子安危,所以才来问问他。”
章质拉下脸来,道:“若只是打听儿女安危,也没有什么需要避着人的。何况这一位唐将军降了清,陈将军却是大明使臣,你二人身份地位已有天壤之别,如此半夜私会,不是平白落人口实么?”
陈洪范连声道:“我们粗人,不懂得这些道理,章先生千万包涵。我立刻便打发我亲家回去,再不和他来往了。”那唐虞时也连连自责,怪自己不会做事。章质瞧不出这二人有何反常之处,更兼此时时局动荡,家族姻亲之间翻覆投机、各为阵营的也都多见,便只摆摆手,示意二人无事,自己回房去了。
见他走远,唐虞时才长出了一口气,道:“怎么遇上了这么个杀星,差点便露馅了。”
陈洪范面上的窝囊之色陡然掩去,只阴恻恻地道:“使团之中,左懋第、马绍愉都不足为惧,倒是此人最为棘手,非得先下手为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