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幸存(三)(1 / 1)
马士英一脸凝重,道:“听闻先生从北都来,老夫想向先生打听一下李闯的动向。”
章质正色道:“李闯在四月底和吴三桂部在山海关一片石大战,李闯大败之后便撤出京师,前后不过四十二天,对于京畿等地新附的明军并没有直接的指挥力量,只有手下十几万嫡系部队而已。”
“那么请问,李闯的主力现在何处?”
“据草民所知,有一支是在四川和张献忠部相争,此外还有一些军队散落在河南、湖广等地,在西北老营自然也有军队驻守。”
马士英看了阮大铖对视一眼,才道:“那李闯退出京城之后,又去了哪里?”
章质听他句句不离李自成,便知他眼光也不长远,便淡淡地道:“自然是回西北去了。”
马士英何等精明,如何看不出章质的敷衍之意,微微一笑,捻着胡子道:“李闯逼死先帝,□□神京,乃是我大明第一大敌,老夫忝列宰辅,不得不格外上心。”
章质冷笑一声,道:“既然马公知道李闯退出京城,可知道建奴转眼又把京城占了呢?”
此言一出,马、阮都是一凛。阮大铖忍不住便问道:“那建奴不是平西伯吴三桂请来的援军么?他们帮吴平西打退了李闯,可是大明的恩人啊!”
“恩人?”章质从未听过这样的话,顿时惊愕地道,“圆老何出此言?建奴几次深入内地,烧杀抢掠,如何就成了恩人?二位只知道他们是吴三桂请来的援军,却不知道吴三桂早已薙发降了建州!建奴既然入主北京,便是已有了问鼎中原之势,如何还会退回去?马公和圆老只顾着追剿李闯余部,却不知道真正的敌人已经在眼前了!”
他这话说得极重,然而马阮脸上却都是一脸狐疑之色。马士英向来稳重,还不说什么,阮大铖却又是急匆匆地问道:“老兄说吴三桂降了建州,此事当真?”
章质冷冷地道:“此乃草民亲眼所见!若没有建州相助,吴三桂如何打得过李自成?”
“哦。”阮大铖目光闪烁,半晌才答应了一声。马士英却是阴沉着脸,道:“既然如此,更可见建奴厉害。如今江南半壁,社稷初定,北有建州鞑虏,西有李闯流寇,唯江南是一净土,兵少粮缺,如何能够跟他们硬碰?”
章质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意味涌上心头,便应声问道:“然则为之奈何?”
马士英缓缓地道:“昔者陈新甲、马绍愉款虏,乃是下策,而今看来,倒是上策。何况其中还有吴三桂为介,若能说得建州同意一同攻击李自成,我大明正可在江南休养生息。届时建奴和流寇两败俱伤,我大明渔翁得利,正好收复江山。”
阮大铖素来机灵,顿时明白了马士英的意思,便也接口道:“这就好比唐人平定安史之乱,光靠唐军可不行,定要借了回纥兵才能抵御。”
章质顿时冷笑了出来,道:“圆老大才,竟然想出借虏灭寇的主意来!中唐借兵回纥,南宋联兵蒙古,哪一次不是引狼入室,让中原遭受灭顶之灾?李闯势力已然不足,待到秋高马肥之极,建州骑兵一出,不过转瞬即灭,到时候敌人挥军南下,我辈不知当处于何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收渔翁之利!”
他说得激动,马士英阴沉的脸上已有了不快之意。他淡淡地道:“那么依章先生之意,又当如何呢?”
章质矍然而起,道:“自然是奋发图强!一面是训练军队,随时北上争夺豫鲁之地,一面是想法子联合李闯等部,共同对抗鞑虏。流寇是汉人,你我也是汉人。为了汉人这点血性,也该奋力一争。否则建州一至,恐我等有被发左衽之忧矣。”
“李闯可是流寇,是灭我宗社,害我帝后的大贼!我大行皇帝宵衣旰食十七年,暴崩于煤山,难道这份大仇就此搁过不提了么?”马士英勃然而起,怒道:“章先生,你这话未免太过,请恕老夫不能苟同!”
章质眉头一扬,也站起身朗声道:“如果马公不能联合李闯,便该独立自强,征兵练兵。草民乃大明子民,自然也信得过大明会有岳飞韩世忠那样的精兵良将!这也好过只知委曲求全、割地求和、龟缩一隅、苟且偷安!如此一来,马公与秦桧、贾似道何异?千载之下,青史煌煌,还望马公慎之!”说着他便深深一揖,便直起身子,冷冷地看着马士英。
马士英冷厉的目光便对着他的双眸,许久不语。阮大铖却是自作聪明,悠悠接口道:“章先生,老夫知道你是西铭先生的弟子,是复社的高足,只是你可知道,这借虏灭寇之计,史阁部也是同意的!”
他提到史可法,章质顿觉脑海中一阵晕眩,心中突然凉了下来,也不知为何就缓缓坐了下去。阮大铖以为他服了软,便笑道:“章先生,如今乃是国难当头,门户之见可要不得啊!”
章质倏地抬头,道:“圆老,草民反对马公之计,并非因为门户之见。草民虽是西铭先生的弟子,却无朋无党。这话是马公说出来,我要辩驳,是史阁部说出来,我依然要辩驳。我章质是大明的子民,更是汉人,我不忍心看着亡国灭种的大祸临头,更不忍心看到大明如南宋那样亡于异族蛮夷之手!”
他目光一扫马阮两人,道:“草民祖籍山东,崇祯十六年清兵入寇,杀我族人千余。草民身负国仇家恨,只知道建奴虎视眈眈,不可款,也不能款。今日草民言语过激,对马公不敬,还请马公见谅。若是他日再听到这样可笑可鄙的言论,不论是谁,草民都将尽全力与之一搏!”说完这番话,他站起身向马阮二人一揖,转身便走。马阮二人也不阻拦,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
章质回到吴园,本想告诉吴瑄马阮心中所想,谁知吴家长随却说,是史可法将吴瑄找去了。原来是明日史可法便要正式陛辞北上扬州,在这个要紧关头,自是还要召集众幕僚商议一下的。
章质心中郁闷,也不去找段雪林,只一个人坐在一片黑暗的堂上。五月的江南炎热潮湿,枝头的蝉儿吱啦吱啦地叫个不停,令人心生烦闷。章质眼前闪闪烁烁,仿佛都是历城章镇血肉横飞的惨状。国难当头,却只知一味苟和,保全眼下,为什么千载之下,总有这样的无耻之徒?章质用手支撑着额头,半靠在椅子上,只觉头脑中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人声和脚步声。章质一阵警觉,连忙站起身来,只见吴瑄已经走进院中。他见章质坐在正堂之上,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你黑灯瞎火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
“史阁部请你过去了?”章质问。
吴瑄点了点头,沉思片刻,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章质苦笑一下,道:“你去了史阁部府上,我却去了马瑶草府上。马瑶草说了,他想借虏灭寇。”
“借虏灭寇?”吴瑄隐忍地一笑,道:“你可知道,史阁部今晚叫我们过去,说的也是这样的话?我真没想到,东林阉党两大巨头,对于局势的看法竟然如此相似,真是令人齿冷。”
章质颤声道:“果真如此么?你……你可劝了史阁部?”
吴瑄笑道:“我自然劝了。不独是我,许多中下级官员都不同意借虏灭寇的策略。吏科都给事中章正宸、兵科给事中陈子龙,都不赞同这样苟且偷安的政策。只是我们不是人微言轻,便是并非东林复社的嫡系,那些大僚们……并不肯听我们的话。”
章质呆滞半晌,忽然紧紧握住了吴瑄的手,道:“你劝不动史阁部,我自然也劝不动马瑶草。那你说,我们……我们又该怎么办?”
吴瑄挣脱他的手,缓缓转身,道:“也许你说的对,这样的乱世,留下又有何用?”
“不!可我不甘心就这样走了!”章质突然嘶声脱口,道,“纵然我找回了雪林,找回了儿子,可我的母亲、族人、叔伯,终究还是回不来了!是鞑子杀了他们,我又怎么能看着朝廷与他们媾和?”
他突然踉跄两步,转身向里。吴瑄忙快步上前,一把拉过他,叫道:“你要去哪里?”
章质奋力甩开他,道:“我要做官,我要做兵部员外郎,我要把我想的都说出来,我要让他们都听见我的声音。”
“可你不怕惹祸么?你自己不怕,便不为你妻子想一想么?她……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章质转头望他,满脸沧桑,颤声道:“再大的苦,她也吃过了,今后再不会遇上那样的事了。我会陪着她,一辈子陪着她!”
吴瑄望着他似哭似笑的面容,忽然感慨万千,道:“这些话你都不用说了,我明白。”
月光下,章、吴二人静默而立,天地间仿佛只听见风摆梧桐,蝉声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