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幸存(一)(1 / 1)
金陵风云变幻,四方消息汇聚,章质到来的消息立刻不胫而走。到了下午,章质便接到了一张帖子,用的是松江出的五色蜡笺,上面落的款竟然是“同社契末吴伟业熏沐谨拜”。
章质与吴伟业的共患难的交情,又几年不见,此刻见他相邀,自然欣喜,便往秦淮河边、朱雀桥畔的“寒秀斋”赴约。此处小斋乃是旧院名媛李十娘的香闺,章质一路寻来,只见一段白墙之后,隐约可见一株老梅,枝干虬屈,此时乃是盛夏,因此一片绿树阴阴,纤秀可爱。跨进院门,便见一条小溪边设着一座长轩,帷帐尊彝,楚楚有致。轩边两棵高大的梧桐,间衬着一丛巨竹,恍如进入了一片清凉世界。
踏进小斋,便有两个装束淡雅的小鬟出来行礼,莺莺呖呖口道万福,引着章质往花厅过去。章质一路大量园中掇山叠石,曲水流觞,别有情致,暗想人们都道金陵旧院是销金窟、温柔冢,今日一见这等风情,才知果不其然。章质心中暗暗艳羡,只是想到局势危殆,才勉强把这一份柔情抑制住了。
此时黄昏渐深,华灯初上,四下里一片绮丽,如梦似幻。章质快步走进阁中,只见吴伟业和另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英俊青年相对而坐,手中正捧一方端砚一同鉴赏,两人身边还有一个盈盈十八/九的丽人侍奉着。两个男子均穿着浅色的细葛布直裰,没有系腰带,慵慵懒懒地依靠在湘竹的藤椅上,那丽人却是一身绀紫的云素绸水田衣,深色的衣衫更衬出腰肢楚楚,别致异常。
章质叫了声“梅村兄”,吴伟业便抬起头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起身拉住章质左看右看,欢喜地道:“霞舟可来了,我真是想你呢!”
章质忙笑道:“我也是无日不思兄之风采!”二人寒暄数句落座,吴伟业便为章质引荐身边两人。他先不介绍那青年,而是指着那丽人道:“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此间的东道。”跟着才指着那青年,笑嘻嘻地道:“这位是李十郎!”
那青年被吴伟业抢白一句,立刻回嘴道:“什么李十郎?怎么立马便给我改了姓?我姓余啊!”
吴伟业却是哈哈笑道:“你如今和十娘打得火热,难道不是李十郎么?”
谁知李十娘却冷笑着拿手中的团扇一敲吴伟业的脑袋,道:“你叫他李十郎,那不是咒我么?连我这个不读书的,都知道李十郎是负心薄幸的人①,你岂会不知?”
“是是,是我比错了,我该罚!”吴伟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反手一亮杯底,道:“先干为敬!”那青年却是心高气傲,故意不理会吴伟业,自顾自地向章质通了姓名。原来他姓余,名怀,字淡心,也是金陵城下有名的风流名士。
三人入座,吴伟业便端起那方端砚送到章质眼前,笑道:“你瞧瞧这好东西,正经的老坑,火捺,上面还有宋人的砚铭‘静澄端洁’四字,真是深得砚中精义!”
章质少年时也好这些古董金石,只是年来奔波,早就搁下了,此时见东道主颇好此道,便也顺着口风随口评说几句,心中却着实有些厌烦。吴伟业和余怀却都是鉴赏大家,论了砚,又论字画篆刻,从黄筌的花鸟谈到范宽的山水,又从宋徽宗的瘦金体谈到祝枝山的狂草。李十娘也是风雅人物,时不时插上一句嘴,也往往能语惊四座。章质听得他们言谈不离玩好之物,心中便越发觉得隔膜了。
一时丫鬟上来禀报,说晚饭已经备好了,李十娘唤声上菜,便见四个秀雅侍女便翩然而至,将手中菜色一一陈上几席。一目看去,见都是些清淡的小菜:一盘凉拌莴苣,一盘清蒸鲥鱼,一盘炒鳝丝,一盘火腿笋丝烩豆腐,而主食亦只是鸭子肉粥而已。另有一壶美酒,以影青滴翠瓶所盛,清冽可鉴,极是香醇。
吴伟业和余怀和李十娘都是熟不拘礼的好友,菜色一上,便开始动筷。唯有章质本就心怀郁郁,又不敢在女客前放肆,却是吃得极少。略进了三分酒菜,李十娘便向章质道:“霞舟先生从北京来,我向你打听一人的下落,可是使得?”
章质忙放下筷子,道:“十娘请言。”
李十娘便道:“朝中有一位龚芝麓先生,做的是兵科给事中的官职。他的如夫人顾眉乃是我们秦淮河出去的姐妹,却不知他们夫妇二人如今可好?”
章质眉眼间掠过一丝冷意,却依旧是笑吟吟地道:“龚芝麓可就是姓名上鼎下孳的那一位名士?我知道,他没有死。”
“没有死?那倒是好!”吴伟业和余怀都是异口同声地道。
“他自然是好。李闯入京,他率先投诚,据说李闯对他信任得很呢。”章质讥嘲道。
余怀大吃一惊,失声道:“听说这龚芝麓往日也是以气节自许的人物,如何会作出降贼这般丑事?你……你莫不是弄错了?”
章质冷笑道:“我哪里会弄错?这是北京市井人人皆知的事,你不信也是无用。据说有人问龚芝麓,先帝殉国,你为何不尽节,反倒降贼?他却说,我欲死,奈小妾不肯耳。”
“不可能的!”李十娘秀眉一拧,急道,“顾姐姐最是深明大义,怎么可能说这种话?定是龚芝麓自己怕死,找的借口!”
余怀一时眼光散乱,尽是惊惧之意。吴伟业到底有官职在身,消息灵通些,之前也曾隐约听说了诸般传闻,此时便叹息道:“听说京里许多清流名士都降了李闯,可有其事?”
章质点点头道:“确有其事。复社名士周钟,向李闯进表劝进,文中有‘比尧舜而多武功,较汤武尤无惭德’的句子;然而魏学濂还四处向人说,这是他的手笔,周钟怎么写得出来?龚鼎孳也说,这些警句是他想出来的,却是周钟抄了他的。时人有诗云:‘追痛吾皇称至仁,忍闻遗诏恤生民。簪绅忠孝今何在,文武衣冠更不伦。举国徒知推伪主,普天谁解念王臣。啼猿声断悲难尽,慷慨何缘致此身’②,说的正是这群人。”
他微带嘶哑而沉稳的嗓音轻轻念着诗,余怀和李十娘俱是目瞪口呆,唯有吴伟业面带忧愁,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余怀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骇人听闻!周钟是阉党周应秋的侄儿,他不要脸倒也罢了,魏学濂可是廓园先生魏大中的儿子,他……他是东林遗孤,怎么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这话问得仓皇,可席间却无一能答,原本几分仅剩的悠闲被铲除殆尽,只留下浓浓的哀伤和悲愤在四下荡漾。此时,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飘渺的箫声,曲调凄婉哀绝,正是古曲《哀郢》。箫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似可见战乱夕阳、九原荒芜、国破春深之景。章质心中枨触万端,不觉轻声吟道:“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他见一旁侍奉的侍女腰间正系着一支竹笛,便道:“还请娘子借笛一用。”
侍女忙解下笛子交给章质,章质引宫按商,便和着那箫声吹奏。笛声原本清冽,比洞箫更多一层悲烈之意。那吹箫人听得笛声,似是微微错愕,便随即调顺了呼吸,泠泠幽幽而奏。
一曲渐绝。章质方长叹一声,放下笛子,向李十娘道:“十娘,可否让吹箫人出来一见?我听他箫声中似含无限凄苦,却又劲气内蕴,非有大苦难大悲悯之人不能为。若能见此高人,请他当面吹奏一曲,章某也不枉此生了。”
李十娘却是歉然道:“非是我吝惜人才,不让她见你。只是她脾气古怪,绝不见客,更不为外人奏曲。”
章质听得此言,也不好再说了。余怀却是好奇起来,道:“雪衣,你又从哪里搜罗来了奇人异士啊?怎么都不和我说?”
李十娘笑道:“说来这也是造化奇异,让我无意中遇见了这一位高人。去年三四月间,我得知有人在山东济南府一带见过唐人韩滉的小忽雷,欣喜万分,只带着一个侍女,两个苍头,便轻车赶去寻找。”
吴伟业忍不住插嘴道:“呀,这大小忽雷失踪几百年了,居然又现世了?当真连我都听得心痒。十娘,你可见着了真东西了?”
余怀却握住李十娘的手,不觉抱怨道:“那时节山东正是兵荒马乱,我看雪衣你当真是连命都不要了!这些古董再名贵,哪里比得上人要紧?”
李十娘抿嘴一笑,伸手在余怀额头一点,道:“有你这句话,我便知足啦。”她想了想,方才续道:“我赶去山东,不料却得知那小忽雷已被一个京城客商买走。我虽是空跑了一趟,却无意中在济南千佛山下救起一个女子。她当时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我瞧她可怜,便将她带回来疗伤,便是我和你们说的这一位高人了。她不但善琴箫,更通昆腔,只是绝不在人前演奏,我也是无意间才听到的,那当真是宛如天籁。”
章质听得这话,忽然心中咯噔一下,脱口问道:“原来这位高人竟是个女子?她叫什么?”
李十娘摇头道:“说起来也是可怜。这姑娘许是在战乱中受了什么惊吓刺激,竟记不起自己的姓名和来历了,每日里也只是垂首默坐。虽偶尔也琴箫自娱,却绝无言笑,神智也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我叫丫鬟服侍着她,发现她随身带着一个小小香囊,上绣‘段’字,却不知是不是她的姓氏。”
章质浑身一颤,惊道:“她……她姓段?”他猛然站起,道:“十娘,我要见见她!我在战乱中分散的妻子便是姓段!”
李十娘一听惊异交集,道:“有这等事?你随我来!”
她当下带着章质匆匆入了内院,便见溪池尽头,夜色朦胧,有一青衣女子临水而立,手持洞箫,满身萧寒。章质只看了一眼那绰约之态,整个人便呆若木鸡,只觉一颗心竟要跳出喉咙口来。他僵着双腿,缓步上前,轻轻伸出手去牵住那青衣女子的胳膊,低声道:“是……是雪林么?”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便见那张极至熟悉的面容上,镶嵌着一双极至陌生的眸子,清洌而枯冷。章质一时呆住,双目凝视那一双眼睛,道:“你……你是不是雪林?”
那女子眼中流露出一线迷惘,忽然道:“我的孩子,我的宝宝,好不好?”
章质颤声道:“好,孩子好,我们都好!”
那女子缓缓低头,目光散乱,只望着月色下池中的倒影,道:“我不好,我们都不好。”
章质心中酸楚,上前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从怀中摸出那一枚翠玉镯子,便要往她手上戴上。哪知段雪林一见那镯子,面色忽然大变,浑身颤抖着后退两步,尖声叫道:“血!”
她连连甩动手臂,章质尚未反应过来,便觉手上一滑,那镯子“当啷”一声落了地,摔得粉碎。章质只看得肝胆俱裂,伸手将段雪林拢进怀中,环住她柔软的腰肢,潸然泪下:“都过去了。”
段雪林倚在章质怀中,许久才平静下来,却是不动也不哭,只是轻轻道:“不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