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党争（三）（1 / 1）
当下吴瑄和章质缓步入了史可法的书房。只见屋子里布置得甚是简单，四壁除了书籍便再无其他的玩物，那些江南缙绅最喜欢陈设的古董字画竟是一件也没有。正中一张大案，上面堆满了各式文书和图籍，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笔海里也插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毛笔。大案前的空地上，此时正负手站着一个穿着半旧灰色布道袍的中年人。他肤色黧黑，短小精悍，相貌并不如何出众，便是大名鼎鼎的史可法、史阁部了。
吴瑄上前道：“阁部唤学生来有何指教？”
史可法“哦”了一声，这才从沉思中惊醒，便抬起头来看向吴瑄。章质只觉他目中精光一闪，便知他并非寻常儒生可比，忙顺势低下了头。史可法打量章质几眼，方向吴瑄道：“这一位朋友是……”
吴瑄道：“这是敝友章质，字子文，号霞舟。”
章质连忙下拜行礼，史可法稳稳扶起他，还了半礼，才笑道：“原来你就是章霞舟先生，我以前听璧卿提起过你，知道你对于流寇和辽事都很精通，今日一见，果然是风采卓著！”
章质谦逊几句，史可法便转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个卷轴打开，示意两人过来看。只见簇新的地图上仔仔细细地画着南直隶一带的地形，不少地名都划上了红线，一眼看去十分醒目。史可法对吴瑄道：“上回跟他们议过四镇的事情，那时你刚好不在，所以现在还是要麻烦你再来跑一趟，听一听老夫的愚见。”
吴瑄谦然道：“既然其他几位先生都议过了，那想必是好的，学生对于兵事素来不通，只怕看了也是枉然。”
史可法却摇头道：“我的幕僚之中，你的才学虽不是第一，心术却是最厉害，不给你看我不放心。”这话十分厉害，吴瑄果然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得凑过去看那图。史可法便指着图上的字道：“四镇之中，靖南伯黄得功加封侯爵，镇守滁州、和州，驻真州；刘泽清封东平伯，镇守淮安、扬州，驻扬州城外；刘良佐封广昌伯，镇守凤阳、寿州，驻寿州；高杰为兴平伯，镇守徐州、泗州，驻淮安。而我准备自请出镇，督师驻地就选在扬州。此外，还有驻守湖广的左良玉，此时也加封宁南侯。”
史可法将“四镇”的名字、封爵、驻地都说了，吴瑄便沉默不语。章质却是听得极仔细，心中暗暗琢磨：这四镇的设置都在南直隶境内，战线未免太过收缩了。如今山东、河南都是明、清、顺三家争斗的重地，趁机挥兵北上，正是恢复的大好时机。然而从史可法的布置来瞧，他一心要保也不过是江南一隅而已，并没有什么远图。想到这里，章质便不免有些丧气，也明白了吴瑄为什么不说话的原因。
那厢史可法见吴瑄不语，便道：“莫非璧卿觉得这布置有什么问题么？”
吴瑄看了看史可法那张未老先衰的脸，正色道：“学生以为，这样的布置有大问题！”他不等史可法发问，在真州、扬州、寿州、淮安四处上重重一点，又指了指南京，道：“阁部，守江南，眼光便须到青、兖、开、汝，这才是恢复之道，若是只看眼下，未免太过局促！”
果然史可法脸色一变，正想要说什么，然而吴瑄却又截过他的话头，道：“四镇在外，京都在内，此乃外重内轻之局。且四镇本以拥立成功，若任其占领南直膏腴之地，其非但无心收复故土，甚至还会效晚唐藩镇割据一方。故学生冒死进言，四镇决不能如此设置！”
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章质陡然间也吃了一惊，因为他说的第二点便是自己也不曾想到，吴瑄对于四镇的猜测，未免太过诛心了。史可法脸色更是难看，只是摇头道：“你也知道，在定策之事上，我们已然输了一局，若是不拉拢四镇，任由他们倒向马阮，局势不是更为不利么？”
吴瑄冷笑着摇头，道：“阁部，你还没有看明白么？如今的局势，不是四镇倒向马阮，而是马阮要寻求四镇做靠山！今上登基乃是四镇促成，不论对于东林还是马阮，都是一大败局，所以你要拉拢四镇，马阮也要拉拢四镇！四镇要的不是爵位虚名，而是看得见的金银财宝。在这方面，你自问能比得过马阮么？在这样危急的时候，唯有捐弃门户之见，合马阮之力，制约四镇，深入中原腹地，方是正道！”
史可法脸色铁青，被吴瑄驳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盏默默出神。章质看着他的样子，似乎心中有绝大郁结，忙拉了拉吴瑄的衣袖，让他不要再说了。
吴瑄果然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史可法才开口道：“璧卿，我知道你说有理，只是我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做呢？四镇跋扈，马阮弄权，我的友朋又抱着门户之见。四方掣肘，军国大事我一个人如何做得了主？这内阁首辅、兵部尚书的重任，我承担不起！”
他的话中满是自怨自艾的口气，隐约间又责怪吴瑄多事，吴瑄如何听不出来？他俯身一揖，静静地道：“承担不起，也得承担。”
“璧卿！”这回便是章质也忍不住叫出了声。这话实在太过残酷，然而吴瑄却如此平静地吐了出来。章质只觉眼前史可法的身子似乎晃了晃，但他马上稳住了，便举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道：“过几日我就要出镇扬州了，璧卿愿意跟我一起去么？”
吴瑄自然知道他是不愿意自己去的，便苦笑了一下，垂首道：“学生愿意留在南京，沟通东林马阮，为阁部分忧。”
“那也好。”史可法很快便答应了，道，“那你们先退下吧，我累了，想歇息一下。”
吴瑄侧目看了看章质，两人都是一脸失望，然后双双下拜告辞。出了史府，眼前便又是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纨茵浪子，潇洒词人，车如流水，马似游龙。吴瑄眉目冷冷，并无表情，章质却小声问道：“他明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为什么却不肯听你的话？”
吴瑄叹道：“要他联合马阮，必然得罪东林；要他制约四镇，他又没有这等魄力手腕。雷縯祚说他想两面讨好，其实不错。局势如此，他除了这般自欺欺人以外，还能如何呢？”
吴瑄话里话外却满是落寞之意。章质听了也觉丧气，便道：“那你为何不跟他去扬州？你整日在他身边，他多少也得听你一两句话吧？”
“出镇扬州便是示弱，便是委曲求全。”吴瑄冷冷地道，“所以我要留在南京，沟通各方，当年汪文言能做的事，我一样能做！”他转过头来对着章质，脸上流露出一点难言的微笑，道：“子文，你会跟我在一起的，是吗？”
“那是自然。”章质笑了笑，然而笑容之下却掩藏着尖锐的痛楚之情。史可法是南京手握军政大权的人物，连他都因为四处掣肘而无所作为，整个朝廷还有什么指望呢？吴瑄啊吴瑄，本以为他是个无比冷静，无比超脱的人，可到了这时候，却还是一样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