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党争(二)(1 / 1)
章质顿时支起了身子,道:“可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听说他是东林烈士左光斗的学生,为官又是难得的清廉刚正,如雷贯耳的大名,我怎么会不知?只是……”章质突然把身子靠近吴瑄,低声道:“雷縯祚也是东林,难道他和史道邻还不和么?”
“你倒是聪明,一针见血!”吴瑄古怪而讥诮地笑了笑,道:“这是有关天家帝位的事情,弄不好便要掉脑袋,你还要听么?”
章质这才当真吃了一惊,想起吴瑄的信里隐约写过,南都有藩王争夺皇位的秘事。他忙道:“天家帝位,说到底还和江山社稷有关,我自然要听!”
吴瑄点点头,便道:“四月中,国变的消息传到南京,诸公便开始商量另立新君之事。当时四五个藩王都在江淮一带避乱,其中有资格做皇帝的藩王有三位:一位是神庙的孙子福王,也就是今上;另一位神庙之弟的儿子潞王;还有一位是帝系更远的惠王。本来按照伦序来看,福王是当仁不让的继承者,只是这里面,却闹出一个绝大的乱子!”
“东林之人不愿立福王?”章质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道,“福王是万历帝宠妃郑贵妃的孙子,郑贵妃在万历年间便素来跟东林过不去,东林是怕福王上台之后会为祖母报仇,推翻逆案,自己失去权柄吧?”
“正是。”吴瑄正色道,“东林中大佬,以钱谦益、姜曰广、吕大器、高弘图为首,借口福王贪淫不孝,道德败坏,所以首倡立潞。我却早已听说,那潞王只爱风花雪月、古董金石,光是手指上的竹制护甲都有六七寸长!这样的亲王,如何可称贤王?外人不知道底细,只道东林真是为国立贤,明白的人才知道他们的骨子里竟有如此龌龊的念头!而你结识的那位雷先生,也是其中最热衷的人物之一!”
此言一出,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钱、姜、吕、高等东林大佬,章质虽不曾谋面,但他们不是文坛宗主,便是直声清名震动天下的人物,光是名字也都听得够多了。只是想不到剥下了这层的漂亮外衣,骨子里和那些热衷名利的小人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想起复社如何把周延儒弄上台的勾当,章质也只能苦笑了。只是现实虽然如此,一口气却还是放不下,不由得长叹一声,道:“可惜,可叹!”
吴瑄冷笑道:“若是东林既有野心,又有手段,真把潞王立成了,倒也省事。只是他们却是烂泥扶不上墙,除了党争之外,什么本事也没有。东林既然提议立潞,那些不附东林的人物,便以凤阳总督马士英为首聚在一起,坚决拥立福王。因为阮大铖也跟他们搅在一起,所以东林将他们称之为阉党余孽。他们之间多是武将、内侍和勋贵,手上有兵,权力甚大。”
“那么总有一两个明白人吧?你的那位东主史道邻先生手握南都兵马大权,又是怎么看的?”章质急急问道。
吴瑄玩弄着手中的青瓷茶盏,淡淡地道:“他的确是个明白人。立福立潞之议一提出,他便想力排众议,倡议立福王。福王如今正在落魄之中,只要有人把他捧上帝位,他自然会感恩戴德,哪还有本事去翻逆案?只可惜……嘿嘿……只可惜史道邻虽有眼光,却无手段,终究不是力挽狂澜的人物。他的建议一提出,东林便指责他背叛,他不敢和清议过不去,只得将此议隐忍作罢。”
“如此,可是马士英一伙人占了上风,拥立福王就登基了?”
吴瑄眼中闪过一丝倦意,道:“本来,史道邻曾亲往浦口和马士英密议了一个立桂王的折中方案,谁知马士英手下三个总兵黄得功、高杰和刘良佐勾结了福王的贴身内侍卢九德抢先发难;另一位原来支持立潞的总兵刘泽清也马上倒戈。马士英见此情景,自然也顺水推舟从了福王,唯有史道邻和东林诸臣还蒙在鼓里,喜滋滋地谋划着去接桂王,到头来,自然又是一场空欢喜!”
章质怔了半晌,才道:“那么,现在呢?”
“现在……”吴瑄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没有说话。便在这时,吴良进来禀报道:“东家,史阁部府上请你过去一趟。”
吴瑄点点头,对章质道:“你也一起去吧。”
“我?”章质忙道,“我如何能去?我又不识得史阁部。”
吴瑄道:“你从北边来,知道那里的情形,迟早要用得上你。”他这么说,章质便也同意了,当下两人换了衣服,重新出门。
史府在文德桥附近,离梅心书斋不远,两人都是走着过去,不过片刻便到了。一进门,便有长随引着两人到一处的花厅坐下,却听隔壁的屋子正传来阵阵人声。吴瑄忙便向章质做个手势,示意他仔细听隔壁的动静。
只听另一个带着舒缓的北京官话腔①的人道:“介公可是从牧翁处回来?”
章质一听“介公”二字,便知其中一人是雷縯祚,那先前说官话的多半便是史可法了。果然,只听雷縯祚的徽州口音接着说道:“没有!我算是看透钱牧斋了,他是名利中人,指望是指望不上了。我们要和马阮斗,还是要靠自己。”
“牧翁是老资格的东林了,怎么会指望不上?若说他为人圆滑,我信;若说他会变节,投靠马阮,我看却是不可能的。”史可法缓缓地辩驳道。
雷縯祚的口气却硬得很,冷冷地道:“道邻,你是把人都想得太好了!钱牧斋便是看你好欺负,才把你骗得云山雾罩。当初东林倡议立潞,他是头一个赞成的;后来风向一转,四镇和马士英都倒向今上,他便立刻说起今上的好处来。这不叫墙头草叫什么?如今他就敢这样,将来风向再变,他还不整个儿投靠到马阮那里去?”
只听得史可法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又问道:“那你方才去哪里了?”
“我去找吕俨若了。”雷縯祚淡淡地道,“再商量一下,瞧瞧还有没有对付马士英的办法。”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道邻,上回监国的诏书里有一句话,可是你删掉的么?”
史可法想了想,道:“可是‘除封疆、逆案、计典、赃私不准起用’那一句?是我删的,怎么了?”
“你糊涂!”雷縯祚顿时便指着史可法的鼻子骂道,“上头那逆案两个字,不就是针对马士英和阮胡子说的么?你把这句话一删,正给了他们可趁之机!还好那奏疏没有发出去,我和俨若商量了,又给你加回去了。”②
“你们加回去了?”史可法愕然道,“你们也太儿戏了吧?好歹老夫才是内阁首辅,你们不通过我的同意,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吕俨若恨阉党入骨,那就不去说他了,你怎么也跟他一起起哄?”
“我看不出有什么起哄的,我只知道东林阉党,势不两立。”雷縯祚怒道道。
“阉党阉党,阮大铖的阉党头衔是怎么来的,你知我知,算起来还不是我们自己人挤兑的?”③史可法叹息一声,依旧是好声好气地道,“至于马士英,除了跟阮胡子走得近些,此外哪里还跟阉党有来往?若要论起他的朋友,只怕还是东林复社的人多一些。你们老是说什么东林阉党势不两立的话,只怕是持论太苛了。”
“你又要给马阮开脱了?”雷縯祚顿时冷笑起来,道:“你还想说什么,一起说吧。”
史可法似乎有满腹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出口,末了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给他们开脱,只是如今世事艰难,大家也该和衷共济才是……”
“你想跟马阮和衷共济,他们却未必愿意哩!”雷縯祚立刻打断他的话,不以为然地道,“姓马的一心要立福王,还不是想翻逆案,打倒东林?这样的奸臣,怎能和衷共济?”
史可法无奈地摇摇头,道:“罢了,你们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反正我在南京也待不了几天了。当初我曾给马士英写信,力陈今上‘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等七不可立。如今他捏着我这封书信,竟是事事要挟于我。我自知争不过他,还不如自请出镇。到时候朝中之事,就要靠你们多多争取了。”
“怎么,你要走?”雷縯祚立刻急了,“你不用怕马士英怕到这个份上吧?”
“哎呀,我不是怕他!”史可法重重地道,“我是不想跟他争!争来争去,还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出去带兵,做我的老本行,来得自在。”
雷縯祚却看不惯他这畏首畏尾的样子,冷笑道:“行了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道邻,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不知道你的人以为你是风骨昂然,唯有我们才知道,你是两面想讨好!你可不要忘记了,你也是东林的人!”
“你越说越离谱!”史可法终于有了一丝怒意,顿时站起身来,道:“史某人做事自来只求无愧于心,东林也好,阉党也好,史某人并不愿意参与其中。介公是东林钜子,史某人蓬门蔽户,容不下介公这尊大神,还请介公另觅高第吧。”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雷縯祚自然也恼怒得很,重重哼了一声,便脚步咚咚地走了。过了许久,才有史家的仆人进到花厅里来,向吴瑄道:“老爷请……”说到这里,他小心看了看章质,不知该如何措辞,只得含糊道:“……请两位先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