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南下(二)(1 / 1)
既然计议已定,那就事不宜迟。章质忙让马亨和玉珠收拾了东西,抱了阿北,便往外走。此时皇宫里乱成一片,大顺军的士兵刚吃了大败仗回来,心神不定,原来宫里的宫女太监也各奔东西去了,因此章质四人一路走来都没有被阻拦。
然而刚到宫门口,却见迎面有人行来,正是沈从龙。章质登时暗暗叫苦,这样和他觌面相逢,如何还能跑得掉?他正寻思着如何找个借口先搪塞过去,却见沈从龙笑着走到章质身边,道:“进去喝一杯吧。”说着竟是看也不看马亨和玉珠,自顾自便往宫殿里走去。章质灵光一闪,便知道沈从龙是有意要放马亨和玉珠逃走,当下忙暗暗向他俩做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停步。玉珠犹要迟疑,马亨却一把拉住她,匆匆去了。
章质带着沈从龙穿过大殿,依然来到上回喝酒的院子里,沈从龙缓缓坐下,笑道:“上回他们送来的酒还没有喝完?”
“是,那是好酒,我还不舍得喝呢。”章质面露笑容,转身去屋子里拿了酒壶和酒杯,替自己和沈从龙都斟上了酒,方才问道:“沈兄前来所为何事?”
“难道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么?”沈从龙淡淡笑道,“今天来找你,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章质道:“如今闯王大军新溃,不是谈风月的时候。”
沈从龙笑道:“如今大势已去,除了风月还有什么可谈的?何况像你这般满腹才华之人,本来就该吟风弄月才对,落到今天这种局面,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章质摇头道:“蹉跎半生,一事无成,有什么幸运可言?”
沈从龙淡淡地举起酒杯,道:“前明的崇祯皇帝视你为重臣,皇上又和你称兄道弟,天下哪里找得出第二个你这样的人物来?一事无成,不过是笑话罢了。”
章质端着酒杯,顿了顿,方抬头笑道:“重臣、兄弟,无非都是戏台上的戏子罢了。这个世道本就是人生如戏,若是看得太真了,岂不是被人笑话?”
沈从龙默然半晌,道:“你看得穿,我却看不穿!”他缓缓站起身来,长叹道:“人生如梦啊……”他转过头来悠悠一笑,道:“有酒不能无乐,我愿舞剑助兴,愿兄为我唱一曲,可否?”
章质笑道:“你莫非还听不出我嗓音嘶哑,已是再不能唱曲的了?”
沈从龙摇头道:“如今临别在即,你连这点小要求都不肯满足我么?是不是你还记着当年我和你划地断交的事?”
“你后悔了?”章质缓缓开口问道。
沈从龙转过身去,淡淡地道:“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就算那时我真跟你反出闯军,下场也不会比你今日更好吧?既然都是这样一场无可奈何的生,又何必在乎身在何处?”
章质惨然一笑,道:“你前面说你看不穿,其实却看得比我还透彻。今日临别这一曲,便是你不要我唱,我也一定要唱了!”说着便朝沈从龙点头示意。
沈从龙会意,手腕一翻,已从身侧抽出了长剑,剑光如水,已在身前舞成一个光幕,跟着腰肢一扭,已接连甩出四五个剑花,只觉秋水澄澈,一片灿然。章质便放声歌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①
自章质的嗓子被火灼伤后,便再也没有唱过曲子,此时蓦然开口,竟是说不出的苍凉深沉,与少年时大异。古曲苍凉高亢,直遏天云,浓浓的激愤之情便从方寸之间迸裂出来。沈从龙剑光闪耀,如风雷激荡,上下翻腾,时如云龙矫夭,时如腾蛇潜渊,小小的庭院竟如古战场一般风云翻涌。
章质的歌声一路高走,直到最后一个“来”字落在变徵之音上,却见沈从龙的长剑倏忽脱手,便直往章质面门射来。章质的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竟然不闪不避,淡定地立在原地。只见一阵劲风伴随着长剑嚓地一声钉在了章质身侧的假山之上,竟将他的一缕头发削落。
章质长叹了一声,道:“你还是要杀我?”
沈从龙缓缓转过身去,负手而立,淡淡道:“你知道我杀不了你。”
章质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出手?是李公子,还是……闯王?”
“不关他们的事!”沈从龙闭上眼,道,“你走吧,休叫我后悔!”
章质沉默片刻,便端起桌上的酒杯,道:“还有最后一言,你愿不愿听我说?”
沈从龙缓缓睁眼,道:“什么?”
“你的妹妹……现下就在京城里!”章质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要再跟着闯王了,不会有结果的。我带你去找了你妹妹,你们去南边避难吧。”
沈从龙枯笑一声,道:“小妹……她是不肯原谅我的。”
“可那也是家境所迫——那怪不得你!”章质尖声道,“何况,她也是心心念念想要找回失散的兄长,若她真的恨你,当初又何必托我来找你?”
沈从龙低声道:“迟了——”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两枚银锁,道,“我已经答应了李公子,要与他们一道退守西北,这两个银锁你帮我转交给小妹,也帮我……好好照顾她吧。”他拉过章质的手,强行把两枚银锁塞进章质手心,然后转身就走。章质追出几步,想要呼喊他回来,然而喉头哽咽,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从龙这一走,和章质便是永诀。在李自成退出北京后不久,他所依附的李岩为牛金星一党所忌,李岩被李自成处死,沈从龙也被牛金星所杀。这些以后的事情,章质当然不会知道。此时,他只是低头看看手中的两枚发黑的银锁,一枚刻着“福禄寿喜”,一枚刻着“吉祥如意”,只是这一对银锁的主人,却完全没有过过一天福禄寿喜、吉祥如意的日子。他们都是这乱世中最渺小的平民,渺小到生命都没有操控在自己手里。
章质出了宫,便往寓居的李家宅院而去。此时天色已然昏黄,路上一片萧条,行人行色匆匆,因战乱而残破的房屋满目都是。章质加快步伐,回到家中,关上大门,才觉浑身一轻,便放声叫道:“马先生,玉珠,你们回来了么?”
他叫了两声,却不见有人回答,心中有些着急,便穿过正厅,要往后院去找。然而忽然间便觉眼前一花,二门里竟然走出个年轻人来。章质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这才看清那年轻人却是沈流光所扮。此时她一身粗布短打,头上戴着麻布编织的网巾,看起来就像是个寻常帮工,丝毫不起眼。章质忙问道:“沈夫人,你怎么来了?”
沈流光道:“南边吴公子来信了,让你们赶快离开京城。他已经在塘沽给你们准备好了海船,我们马上就从海道南下,他就在南京。”
“南京?”章质皱眉道:“那他应该对南边的局势很清楚吧?隐约听人说起南京正在准备重立新君,可有这回事?”
沈流光摇头道:“信上说,东林和阉党正为立哪位藩王为帝僵持不下,吴公子说得简略,我也不甚清楚,总之到了南边一切自然明了。”
章质点点头,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吉的意味。沈流光见他沉默,便马上接口道:“既然如此,我们马上就走,再晚了可就不能出城了。我已经让马先生和玉珠在后门外套好了车,一起走吧。”
章质却忽然望着沈流光开口道:“你先送马先生他们走吧,我想留在京城再看看。”
沈流光脸色一变,问道:“你要留下来打探李闯的去向?”
“何止李闯?吴三桂不日就要带着太子进京,清军只怕也会随之而来。接下去的局势会怎么演变,岂是你我所能预料?”章质淡淡地道,“你们快走吧,这不关你们的事。”
沈流光的眉间闪过一丝焦虑之色,脱口叫道:“可这也不关你的事!”
章质一摆手,冷冷地道:“我只是求个心安而已。或者,你就当我是好奇好了。”
沈流光的目光一低,便落在了自己的鞋尖上。她咬了咬牙,霍然抬头道:“那好,我们马上便走,你自己保重!”说着转身便没入了后院的重重院落之中。章质的指尖触到袖中的银锁,便想出声叫她回来,只是沈流光早已点起车马,匆匆离去了。章质苦笑了一下,只好又将银锁放回袖中,望着眼前的那一座空荡荡的大宅院,怔怔出神。
第二日章质起来,便听敲门声咚咚作响,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章公子,我可以进来么?”
章质矍然一惊,再抬头时便见门已推开,沈流光立在门边,手里端着粥和酱菜,依旧是昨天的那一身短装,只是神情微见憔悴。章质大吃一惊,道:“你不是走了么?”
“我送走他们就回来了啊!一个晚上从塘沽打了个来回呢。”沈流光微微一笑,端着早饭放到章质面前,道:“吃吧。”
“不,京城危险。你还是走得好!”章质正色道,“我自己一个人应付得来!”
沈流光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你回来的?笑话!我还有红袖阁这一大摊子事在,昨天走得匆忙,根本没时间料理,我可不能说扔下就扔下了。”
她顿了顿,又迟疑了片刻,方道:“还有一件事,也想请你帮忙。记得你以前说过,我的哥哥是在闯王军中做事的,你既然和李自成交好,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的境况?”
章质一怔,万万没料到她竟然亲口说出了这事,心中一跳,淡淡地道:“你当初不是怨他卖了你么?”
“再怨,又能怎么样?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何况逼得我们这般凄惨也并不是他,而是这个末世。我虽有怨恨,却也无可奈何。”
一句“无可奈何”,在章质听来却犹如针扎。他咬了咬牙,从怀中取出两枚银锁放在桌上,道:“这是你们兄妹之物,你兄长临走前要我转交给你的。”
沈流光身子一晃,颤抖着手拿起两枚已然发黑、磨损的锁片,颤声道:“他……要走?”
章质默然点头。沈流光惨然一笑,缓缓抚摸着两枚银锁,早已是泪如雨下。章质叹息一声,道:“既然无缘相见,你也不必太过强求了。这世上本就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这也不是你我能够抗拒的。”
沈流光缓缓拭去眼泪,向着章质垂首一福,道:“章公子出言相劝,贱妾岂敢不听?既是无可奈何,空自执着,岂不是徒留笑柄?”她强颜一笑,道:“公子这两日不妨先暂住红袖阁,那里消息灵通,你要做什么事,也更容易些。”
章质躬身一揖,轻声道谢。沈流光还了一礼,便即转身离踽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