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南下(三)(1 / 1)
当下章质便暂时在红袖阁里安顿下来,顺便打探市面的消息。四月二十九,李自成草草登基,第二日便一把火烧了紫禁城,退出了北京。所谓大顺,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就此灭亡。
李自成一走,原来滞留京师的前明遗老们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压在头顶四十二天的乌云总算驱逐走了。什么李自成,什么闯王,别看风光了得,也不过是个大贼头而已。一批降过大顺的官员此时又自动“反正”,将落在后面的大顺军士兵又打又杀。还有人听闻吴三桂要带着太子回来了,登时又将吴爵爷当做了大救星,甚至还有人主动出了银子,大大地厚葬了吴三桂一家三十多口人。
市面既然渐渐宁定,秦楼楚馆中的生意也好了起来。红袖阁本是有名的妓院,此时便又恢复到了三月十九前那种纸醉金迷的景象中去。李自成走后的第三天清晨,章质忽然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他起床推开窗户凭栏看去,只见街面上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原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正带着手下的侍卫沿路弹压,硬生生清出一条路来。然而两边的百姓却还一个劲儿地往前挤。红袖阁所在位置正是京中最繁华的棋盘街附近,章质自然知道能够出动这许多锦衣卫的事情只有一件——太子要回京了!
不知底细的百姓个个翘首盼望能一睹太子真容,而明朝的遗老们则暗暗欢喜,朱家的天下到底还是没有丢。章质双眉紧皱,盯着人潮尽处不语。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人群中忽然有了响动,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一时间众人纷纷大叫:“太子来了,太子来了!”如潮水般的百姓如同被一个大浪顿时打翻,片刻间便矮下去一大片。人们跪在地上,五体投地般一次次磕着头,高喊着太子的名号。便是周围守卫的锦衣卫们也忍不住跪了下去,虔诚地叩拜着朱家的下一个主子。
然而便在此时,便见东边缓缓走过来一条漫长的马队,他们刀枪锃亮,旌旗崭新,身穿白色铠甲,个个气势扬扬,只是这些人并不是大明士兵的打扮,更不是吴三桂的部下。原先还在叩拜的百姓们纷纷不知所措地直起身子,看着这一队奇怪的人。忽然人群中有人尖叫一声:“你看,是辫子兵,是辫子兵啊!”
百姓和官员们都是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搀扶着爬起来。他们这才看清楚,来得果然是留着辫子的清兵,当先一人一身银白铠甲,高坐白马之上,面容英俊,只是脑后结着一根辫子。人们的喧哗在一刹那的沉默之后,顿时又再次爆发出来。来的不是太子,而是建奴,这是亲眼看见的事情了,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相互拉扯着匆匆离去。只有个别“识时务”的大臣知道,生米已然做成了熟饭,索性将错就错,将清兵当做太子朝拜了起来。
这一幕,立在二楼窗前的章质看得清楚。他脸上的恨意更深,一双眼睛早已深陷下去,显出的不独是悲愤,更是深深的倦怠。沈流光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身后,低声问道:“那些人就是建奴么?”
章质重重点头,手指已在柔软潮湿的木头上掐出印子来。沈流光亦是愁眉不展,道:“这一下可是叫做鸠占鹊巢?只是不知道吴三桂和太子在哪里。”
章质淡淡地道:“多尔衮必然不会让吴三桂进京,定是找个借口调他出去了。至于太子,多尔衮也不可能带在身边。他是清朝的王爷,紫禁城的龙椅,自然也只有他家的皇帝可以坐,把前明的太子带在身边,这算这么回事?”
“那……那你怎么办?”沈流光忍不住问道。
章质淡淡道:“看看再说。”
等到多尔衮的马队过尽,红袖阁前的大街才恢复了通常。人们都没有从方才的那一场震惊中恢复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章质和沈流光下了楼,在门前徘徊探听,便听身边有人道:“这一回可是真要变天啦!”
他一发话,身边立刻有四五个人围上来,看样子都是缙绅。先前那人便一捻胡子,道:“你们可知道,这个打头的建奴大臣是什么人么?”
“哟,他还只是个大臣?我还以为是皇帝呢!长得真威风!”
先前那人顿时冷笑起来:“没见识的东西,那是人家的睿王、小皇帝的叔叔!听说就是他在山海关和吴将军合兵一处,打败了李闯。”
有人不解地问道:“他为什么要帮着吴将军呢?吴将军以前不是打建奴的么?”
先前那人顿时露出一副包打听的神情,道:“着啊!人家现在不打仗了,是朋友。听说,睿王来就是给崇祯爷爷报仇的,那可是大明的救星呢。”
众人登时“哦”的一声长叹,个个心领神会。然而却有人道:“兰斋兄,小弟却瞧着那睿王来的不善。我听说,睿王从京东而来,一路上都下令归附的百姓士兵薙发易服啊!”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便是章质也忍不住留上了心。立刻有人问道:“鹤坡,你不是瞎说吧?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事?薙发易服,这……这怎么可能?”
那“鹤坡”却信誓旦旦地道:“真的,我小舅子在蓟州,他说建奴过境的时候就下令,男子不分老少,统统薙发结辫子,换上他们的马褂,我小舅子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这样有实有据的话说出来,众人便知这消息假不了了,顿时面露惨色。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兰斋”顿时涨红了脸,道:“鹤翁,你这话可玩笑不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华夏衣冠千载相传,哪里能说剃就剃,说易就易?难不成还要我们和建奴一样做蛮夷去么?”
那“鹤坡”点头道:“兰老说的是,所以我才说,咱们得做准备才是。眼看着人家就要坐龙庭了,我们再待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依我说,还是去南京!保不齐为什么时候还能打回来。就算打不回来,成南宋那样也不错,花照赏,酒照喝,总比在这儿做蛮夷来得好。”
众人纷纷点头,又仔细商量了一阵,才一哄而散了。章质在暗处只听得面容惨白,浑身发冷。沈流光忙拉拉他的衣裳,示意他进屋里来,然而章质却一动不动。沈流光只得低声道:“回去吧。”
章质怔怔地立了片刻,忽然长叹道:“为什么我们的结局竟然是这样的?”
沈流光“嗯”了一声,却见章质蓦然转过身子握住沈流光的手,颤声道:“他们是鞑子,是杀人凶手,还有我的几千族人的血债,全都落在他们手上!如今他们却要君临天下了,这是什么道理?还要薙发易服,难道他们要把汉人几千年的典章制度都一扫而空么?明朝亡在李自成手里,那只是亡国,可是如今鞑子来了,那就是亡天下!天下都亡了,我们要到哪里去?”他的话又快又急,一声接着一声,嘶哑中已带着几分癫狂之意,双目充血,直欲喷薄而出。沈流光担心他出事,便欲劝解,谁知章质直着眼睛紧紧盯着沈流光,双手不放,只是声嘶力竭地道:“雪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一瞬间,沈流光的脸色变得如纸般苍白,她低下头,许久才颤声道:“章……章公子,我是沈流光啊!段姑娘……早就已经死了!”
“流……流光!”章质双眼发直,缓缓转过身去,木木然走进屋中,突然间涕泗横流,嘶声道:“都不在了,都不在了……”
他便孤零零地立在妓院的大堂中失声痛哭,妓院里的嫖客、姑娘、龟奴、仆役,无一不以惊诧、奇异、不解、嘲笑地眼光望着他。这悲悯的哭声直透云霄,如猿哭,如虎啸,如鹃啼,如鹤唳。泪尽骨枯,那个孤独的哭泣者终于在声嘶力竭中倒下,一瞬间高山化谷、沧海成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