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大顺（三）（1 / 1）
如此紧急的时刻，守卫在李自成身边的士兵，不是站得远，便是吓得不会动了，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反倒是李自成自己，到底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听得脑后兵刃破空的声音响起，手上的军刀便猛然一拔，一道明如秋水的刀光便向那刺客迎了过去。只听当得一声，双方兵刃相交，顿时闪出一点耀眼的火花。这样缓得一缓，身边的士兵也回过神来，拔刀的拔刀，出剑的出剑，纷纷向那刺客招呼了过去。
那刺客方才的一剑虽然去势峻急，凶猛异常，但他似乎身带重伤，转圜颇为不便，在众军士的围攻之下，不过片刻便被砍伤了四五处，招式顿时缓了下来。立在一旁的章质这才看清楚那刺客的脸，顿时惊得手脚冰冷，原来那人正是两天前带伤逃跑的周铸！他下意识地便想冲过去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然而身边的军士却一边一个牢牢按住他的肩膀，又拿刀子抵在他的腰间，让他动弹不得。
章质心急如焚，只见他身形越来越慢，心中已是一点点凉了下去，心底哀哀叹道：“周兄啊周兄，你这又是何苦？”
再斗片刻，周铸不支之势越发明显，手中的兵器也被人打掉。只见李自成负手站在远处，傲然道：“孩儿们手下留情，这是位壮士，不要伤他性命！”
四周士兵立刻高声应承，谁知周铸却朗声笑道：“李闯，我既然来效荆卿一搏，原本就没有报着侥幸之心。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大明的文武大臣，不是连阉人都不如的懦夫！大明三百年天下，尽有义烈男儿，岂是你辈得知？”他手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不顾身边士兵刀枪林立，便向着李自成的所在掷了过去。这一下变起仓促，便是李自成也吃了一惊，拼死一扭腰闪避，那匕首便未中心口要害，只扎入了肩窝。
周铸眼看最后一击不中，大吼一声，只回头向着身后远处立着的章质看了一眼，便抓起地上的腰刀，往颈中抹了下去。只一挫，一拉，血花四溅中，他高大的身躯顿时重重倒了下去，地上的尘土被震得飞了起来，恍如迷离的烟雾。
章质再也忍不住，不顾身边有人挟持，便冲上前去挽住周铸的身躯，嘶声道：“周兄，你醒醒，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周铸尚有一口气在，艰难地睁开眼睛向着章质，低声道：“你不要……伤心，我现在很……很开心。自从段姑娘死，我便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如今为皇上死了，也算……也算死得其所……”他的声音终于渐渐微弱，章质只觉他喷在自己手臂的鼻息越来越弱，终于停止，方才止住的泪水又是夺眶而出。他方才哭祭崇祯，心中尚有一丝尴尬的意味，此时心中的悲痛才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尸体，再也不肯松开。
那边李自成被周铸伤了肩头，已有人替他处理了伤口。他一脸冷肃，走到章质身边，便道：“你认得那刺客？”
“他叫周铸，是我的朋友！”章质丝毫不顾避嫌，回头便咬着牙道。
“好！”李自成满脸阴沉之色，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字来，便向士兵们一挥手道：“我们走！”
东华门外空旷的广场上，只有那些下级的军官忙着处理崇祯和王承恩的尸体，有的忙着搭棚子，又的忙着买棺材，无人理会抱着周铸痛哭的章质。青石板路上，两边都竖着高高的红墙，夹着一片灰白色的天空，所有人都仿佛是地上的小蚂蚁一般，忙忙碌碌，各自求生。
灵棚搭好了后，自有人过来强行夺走了周铸的尸体，又把章质押到灵棚里，小心提防着他做出什么事情来。崇祯尸体找到的消息渐渐在京城传开，然而却没有几个大臣敢来东华门前致祭，大多数官员都是打马而过，不屑一顾，只有几个中下级官员相携来到棺材前，痛哭流涕。章质兀然坐在灵棚之中，见来祭拜的官员中唯有李明睿是认识的。两人见面，对视一眼，都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垂泪。二人哭了许久才渐渐收声，章质叹道：“李公节哀顺变，不要太过悲伤了。”
李明睿摇了摇手，才哑着嗓子道：“你可知道，孟暗殉节了？”
章质知道他说的是李邦华，于是便点点头。李明睿又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他的儿子扶着他，两人便蹒跚离去。春雨萧瑟，又点点滴滴地落了下来，天色渐渐凄迷，路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章质守着两具棺材，心中的悲哀更盛，只觉天地苍茫，竟无自己的立身之处。族人死了，段雪林死了，周铸死了，崇祯皇帝也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爱人、朋友都离自己远去，这样的命运太过沉重，他只觉一股重力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不知不觉间手中已抓住一个士兵的腰刀，猛然一抽，便要往颈间划去。
便在刹那之间，忽听灵棚外有人高声叫道：“不要！”便见一道银光射来，重重地打在自己的手腕上，只听“当”得一声，手中的刀落地。章质一呆，只见来人已到近处，一把抱住章质的身子，厉声道：“你不可以寻死！”
章质这才看出，那人竟是沈从龙。他顿时一惊，后退几步，挣脱了沈从龙的手，才强笑道：“沈兄，我……我……”
沈从龙不等他把话说完，先一脚把地上的刀踢得远远地，又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整个儿扛出灵棚放到自己的马上，自己跟着翻身跃上，一挥马鞭驾起马来，才道：“你不能呆在这儿了！跟我回去！”
章质懵懵懂懂地，半日才反应过来，发觉自己在马背上，顿时惊叫起来，连连挣扎，沈从龙却毫不客气，牢牢按住他的身子，道：“这儿用不着你了，皇上明天便会下令把崇祯帝后按照礼数改殡，自然有太子和二王来做孝子，你又算是什么？”
“是啊，我又算什么？连死也没有资格死！”章质苦笑着支撑着身子坐直，浑身无力地靠着沈从龙的身子，道：“沈兄，我刚才不过是一时气血攻心，才想起来要自杀，如今……我不会了。”
沈从龙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别说话了，我送你回去。你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来看你。”
“谢谢。”章质轻轻地道，双目轻轻一阖，终于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