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大顺（一）（1 / 1）
乾清宫内，灯火昏暗，只点着两支牛油巨烛，一看便不是宫中的东西。正殿里空空荡荡的陕西口音正自传来：“你家为什么失了天下，你可知道？”
便听另一个清脆的少年口音冷笑道：“这话你该问大明的文武百官去！我家失了天下，还不是因为他们？”
章质睁大双眼，只见李自成穿着一身缥色布衣，腰佩宝刀，面色阴沉，正立在丹陛上，殿中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青衣小帽的平民打扮，却是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烺。
章质暗暗心惊，却见李自成向他这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便继续向朱慈烺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还有些胆识。你父亲现在还没找到，若是找到了，朕一定会好好安顿他的，你不要担心。”
朱慈烺却是把心一横，厉声道：“谁要你的安顿？你要是为了我好，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李自成呵呵一笑，便在龙椅上坐了下来，道：“你又没罪，朕干什么杀你？朕不是暴君，从不随便杀人。”
“你若是不杀我，就请听我一言。”少年朱慈烺朗然而立，正色道：“第一，不可惊我祖宗陵寝；第二，速速礼葬我父皇母后；第三，不可乱杀百姓。”
李自成捻着短须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果然是从小就饱读诗书的太子。”他向沈从龙道：“你把这孩子带下去交给李岩，叫他好好款待，不可失礼。还有他那两个弟弟，都要照顾好。”
沈从龙俯身道声“是”，便和卫士带着朱慈烺下去了。此时殿中还有侍卫和宫女，李自成却是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轻手轻脚地退下，空荡荡的大殿里闪着幽幽的烛火，颇显得凄清晦暗，屋外阴霾的天气一层层压下来，北风悉悉索索地吹动庭院中的树，在玲珑小巧的窗格上印出狰狞的影子。李自成踱着步，慢慢靠近章质，他的左眼在第一次围攻开封的时候便被射瞎了，如今早已结痂，形成了坑坑洼洼的可怖伤口，唯有一只右眼却比以往更显得幽深敏锐，让人一见之下便生出胆怯之意。
李自成看着面前清瘦黧黑的章质，忽然笑道：“章兄弟别来无恙，我很是想念你。一进京城我便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果然不负苦心终于找到了你。沈从龙没对你不客气吧？”
他之前和朱慈烺说话时口口声声自称“朕”，俨然已是以帝王自居，然而此刻和章质说话，却是改口称我，可见是放下了身段。然而章质只是浅浅一揖，道：“多谢大哥挂怀了。”
“好啊，你果然还是认我这个大哥的，我还以为你做了朱家的官，就把以前的交情全忘记了。”李自成哈哈笑道，“你这一声大哥叫得好啊，让我不得不照应一下你这个兄弟。说吧，如今打下了北京城，想要做个什么官？”
章质缓缓摇头道：“无功不受禄，小弟一介草民，做不得大顺的官。”
“啊，那倒是，我差点忘记了，章兄弟的脾气也和我一样，又硬又倔的。”李自成笑着走近一步，低声道：“那我就替你记上初出茅庐第一功！还请问章兄弟，如今我军攻占京城，北有吴三桂部未附，南有左良玉和江北四镇手握强兵，这些人该如何料理，还要章兄弟劳心了。”
章质冷冷扬眉，道：“小弟不是大顺的宰相将军，如何可以擅自议论军国大事？这些事情，大哥应该找你的臣子才对。”
李自成微微一奇，道：“怎么，你不愿做我大顺的官么？你可是担心我给你的官小？你放心，你是我的结义兄弟，我绝不会亏待你。将来平定了天下，封公封王都在意料之中！”
章质嘴角一扬，已是长长叹息一声，道：“小弟连大明的官都不愿做，如何会做大顺的官？大哥这番苦心，怕是多虑了。”
李自成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眼光中透出了几分冷厉：“怎么，你也要学那些愚忠之臣为朱家守节？”
章质摇头不语，李自成又是冷笑一声，道：“那么，就是朕实在太差，连崇祯也不如了？”
他一直刻意自称“我”，此刻忽然改回了那个嚣张跋扈的称呼，章质不由得微微一愣，才道：“大哥雄才大略，自然……自然是了不起的。今日的大哥，就是三百年前的□□皇帝，起于草野，扫平群雄，终登大宝，这份功绩和能力，无论怎么评说也不过分。只是大哥就能保证，自己后世的子孙也能如你这般能力超凡么？你怎么能确定，大顺的皇帝里不会出现像嘉靖、万历这样的昏君？你又怎么能确定，将来你的子孙，不会被另一个李自成逼得走投无路，生不如死？大哥，在我看来，大顺也好，大明也罢，实在没有什么区别。我既然不愿意效忠大明，也自然不会效忠于大顺。”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朕听不懂！”李自成冷冷地道，“朕知道你不过就是心里清高，看不起那些改换门庭的大臣，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你是崇祯皇帝的心腹，怎么可以背叛他，投入大顺军中？朕这样说，你可承认？”
章质仰头看了看威猛高大的李自成，苦笑一下，道：“大哥真的觉得，一个皇帝可能有心腹么？你可能会觉得，你的心腹是刘将军，是李公子，是牛先生，只是有朝一日你真的做了全天下的皇帝，还会允许他们作为你的心腹存在么？”
李自成果然变色，嘴角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章质知道说中了他的软肋，更是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么大哥也该知道，小弟不可能是崇祯皇帝的心腹，小弟也不会自讨没趣，去做他的心腹。小弟不愿为一家一姓的王朝殉节，也不愿为那些自私自利的皇帝而死。同样，小弟也希望大哥不要逼我，为另一个一家一姓的王朝效忠。”
说完这些话，他便抬头朗朗看着李自成，面色坦然，不再辩论什么。李自成的脸色阴一阵晴一阵，半晌才沉声道：“你不肯称呼朕一声‘皇上’，只肯称朕为兄，看来朕是不得不好好照顾你了。来人！”
他话音一落，门外立刻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军士进来，抱拳一礼。李自成背着手缓缓转过身去，道：“送他去后宫，找个漂亮华丽的宫殿住下，好好款待，然后把他的儿子朋友都带进来。”他轻轻笑了笑，道：“章兄弟，你是朕的兄弟，那就是王爷，朕怎么敢轻视你呢？”
章质早已知道他会扣住自己，此时也并不吃惊，只是淡淡地道：“小弟还想见见崇祯皇帝的太子。”
李自成微微有些不耐烦，一挥手道：“先送他去慈庆宫见太子！”
两个军士抱拳领命，带着章质走出乾清宫。殿外夜色凄迷，只见李自成手下的第一谋士李岩正站在门边。他看见章质被人押出来，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什么，却听殿内李自成唤了一声“李岩”，他陡然间醒悟过来，忙低着头快步走进殿中，俯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李自成淡淡地道，隔了半晌，他才笑着重新开口，问道：“前明殉难的大臣是你和沈从龙在抚恤吧？听人说，你们俩对他们都颇为同情啊！”
李岩悚然一惊，自然知道此时一句不慎便会落下把柄，然而他终究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当下只是低声道：“忠臣孝子，历代不缺，不以改朝换代而易。”
李自成笑了笑，并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是道：“明天起，很多事情就要麻烦你了。前明降官的处置，军队的安排，民众的安抚，这些事情大老粗做不来。你跟随朕早，朕也只信你一个人。你是朕的左膀右臂，将来若安定全国，你自然是第一功臣，别人都比上你呢。”
李岩皱了皱眉，立刻感觉到了这话中的猜忌意味，马上单膝跪下，朗声道：“臣本布衣，是皇上慧眼识拔臣于草泽之中。皇上于臣，乃再生父母。臣不求公侯万代，只求尽一己本分，为皇上、为大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好好，起来！”李自成笑吟吟地扶起他，道，“朕知道你的忠心，不用说这些表忠心的话了。你去请牛先生、宋先生，还有刘将军等人，一起来御前商议眼下的事情吧。”
李岩缓缓起身，低头不敢直视李自成的目光，深怕自己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半点的猜疑神色，当下便应声退出宫殿，自去请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等人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