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末路(三)(1 / 1)
第二天天亮,刘芳亮便率领大军向京城进发,章质和汤若望这才趁乱离开了农民军的队伍中。两人一路躲躲藏藏,绕了大半个圈子从北门进了城,只见原来是明军守卫的地方都变成了大顺的军队,一队一队秩序井然。城中的住户倒没有受到太大的干扰,只是靠近城门的地方有几处被烧毁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上贴着“顺民”的字样,街道上除了军队,看不见什么行人。
章质和汤若望见情况并不如何紧迫,便分头回去。章质先奔往自家,见大门上也贴着“顺民”的纸,这才放心。他进了屋,见玉珠和阿北都安全,又听说马亨出去打探消息了,不禁又有些担心。他向玉珠询问这几日的情况,玉珠一见章质,眼泪又要落下来,小声道:“这几日城外天天打炮,街上跑来跑去的都是当兵的,又哭又叫,乱糟糟的,吓得我连门也不敢开。有人说闯王来了不杀老百姓,叫我们安心;又有人说皇上跑了;还有人说皇上驾崩了,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章质重重叹息一声,道:“罢了,好歹大家都没事,那才是最好的。”
正说着,忽听外面砰砰地敲门。章质忙起身走到院子里,在门缝里一张,见是马亨,忙打开门来,正叫了一声“马先生”,只见马亨怀中抱着一个大汉,全身是血,却是周铸,顿时大吃一惊,道:“他怎么了?”
马亨不及寒暄,道:“他受伤了,你快让玉珠拿药出来。”
章质连忙点头进去让玉珠准备金疮药,马亨把周铸背到厢房的床上,玉珠拿来药,章、马两人连忙撕开周铸的衣服,替他上药。只见周铸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有的是箭伤,有的却是刀伤。两人忙了半日才把所有的伤口都上了药,已是累得满头大汗。章质这才抽出空来问马亨道:“周兄怎么了?”
马亨道:“我本来是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的,谁知就在前街拐角的地方看见他倒在地上。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就把他带回来了。”
章质点点头,道:“想来是他在守城的时候受伤的。”他起身拉着马亨到了外屋,先向他报了汤若望的平安,才道:“这几日局势如何?皇上到哪里去了?文武百官又怎么样了?”
马亨道:“皇上去哪里了我可不知道,只是文武百官都忙着向李自成求官去了。”
章质楞了一下,才明白了马亨的意思,愤愤地骂道,“无耻!旧主子一死,就忙着向新主子摇尾乞怜,大明朝廷里都是这样的货色,如何能不亡国!”
马亨低声道:“你可别这么说,听说也有自杀的!听说内阁里有一位大学士跳井了,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不少百姓都在偷偷地哭他呢。你知道我们是信教的,虽然不赞成自杀,但我也觉得,那位大学士死得光彩。”
章质双手支着额头,久久不语,又担心李明睿、李邦华等人的安危,片刻便站起身道:“我想去看几个人,外面方便吗?”
“你要去看谁?听说李自成在找你呢。”马亨急忙道。
章质本想去看看李明睿和李邦华如何了,听到马亨这么说,倒好奇起来,问:“他找我做什么?”
马亨苦笑道:“我哪里知道?也许是他觉得你可以帮他治理国家吧?你在他的军营里面待过,如今整个京城到处都是大顺的军队,你一出去就会被人认出来。”
章质皱眉道:“那怎么办?总不能日日夜夜躲在家里吧?何况家里也不安全,他们一打探就知道了。”
两人说了半日,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躲在家里看看情况。到了晚间,周铸渐渐清醒,喝了点稀粥,看见章质坐在身边,方道:“子文,你回来了?”
章质知道周铸一向陪伴在崇祯身边,对于他的消息最清楚不过,忙凑近身子道:“周兄,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先问清楚,皇上去哪里了,太子去哪里了,吴三桂的军队又在哪里,这些事都要问你才能知道!”
周铸满眼血丝,半靠在床沿上,缓缓点了点头,道:“李建泰出师之后,皇上便开始商议调吴三桂的关宁军勤王,由于内阁一直推诿,所以直到二月底才下旨让吴三桂弃宁远入关。同时,左都御史李邦华、左中允李明睿的南迁之议也一直被阻挠。皇上伤心极了,那几日他总是反反复复地对我说,文臣个个可杀。后来有一日,他指着一本书给我看,问我看过没有。我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子文,你知道那是什么书么?那是《金史》里的《金哀宗本纪》!皇上问我,他若是做了金哀宗,我肯不肯做陈和尚、郭虾蟆。①我那时一下子就傻了,他以为我是不肯,便冷笑着说,他难道还不如一个胡虏之君么,竟然连一个肯殉节的人都没有?我只好哭着说,我愿意,我愿意。皇上看了我许久,便抱着我哭了起来。”
他说得颠三倒四,泪水早已抑制不住滚滚而下,便拉着章质的手臂哽咽道:“皇上说,吴三桂救不了大明,李建泰救不了大明,南京也去不成了,那他只有一死……子文,我猜想皇上是自杀了,我害怕啊!”
话说到这里,便是章质也已目瞪口呆,魂飞天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马亨在旁听着,连忙道:“你们先别伤心,他们还说皇上跑了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还哭什么?周先生,你接着说啊。”
周铸本已泪水纵横,此时稍稍歇了一歇,又道:“后来国库空虚,皇上又让勋戚助饷,结果那群老东西个个一毛不拔。皇上也死心了,每日只是默默垂泪。李自成围了城,打了一日,派一个被俘虏的太监进城跟皇上谈判,说只要割让西北就能退兵。皇上找阁臣商议,那些老东西们依然没有一个肯开口。皇上气得推倒了桌椅,破口大骂,那些阁老们吓坏了,一个个都跑了。那时候皇上的身边只有我一个,可是皇上也把我赶走了。他说,从小跟我一处长大,对我亏欠得太多了,不忍心再让我跟着他一块到死,他让我自己出去逃命。我不肯,他便让太监王承恩把我生拉硬拽弄了出来。我哭着出宫,一问才知道,太监曹化淳和兵部尚书张缙彦已然打开了彰义门,向李自成投降了②……”
他说到此处已然是泣不成声,章质也觉心中一阵阵酸楚,眼泪夺眶而出,与周铸相拥而泣。便在这时,忽听门外玉珠的声音道:“大爷,门外有人找!”
章质顿时惊起,一抹眼泪问道:“谁?”
玉珠还未说话,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是我!”
章质转头一看,只见门哗得一声开了,门外立着一个一身劲装的青年,容貌虽然颇为端正,只是眉目间颇带着几分凄苦之色,竟是沈从龙。章质楞了半晌,才失声道:“沈兄,是你!”他乍见故人,一惊之下,方才渐渐平静下来,道:“沈兄大驾光临,小弟怎么着也该到大门口去迎接才是,怎么能够劳动沈兄的玉趾,到小弟的屋里来呢?”
他这话自然是讽刺沈从龙不懂礼数,私闯民宅,然而沈从龙却并不动怒,只是淡淡一揖,道:“皇上很想念你,特地要我来请你过去一叙。”
章质冷笑道:“如今大明的皇上早就下落不明了,你说的这又是哪门子的皇上?”
沈从龙沉默片刻,才道:“我曾对皇上说,只怕章子文要为朱家尽节,不会来的。皇上却说,你章公子是聪明之人,如何是那些腐儒可比的?我这才前来有请。”
章质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几年不见,沈兄的嘴巴还是那么厉害。好吧,看在我们也曾相交一场,我去便是。”章质冷冷地说完这话,一整衣冠,便道:“沈兄,前面带路吧。”
沈从龙脸色铁青,拱手道:“章兄,得罪了。”说着手一挥,便命令两个大顺军士兵在前开道,自己在一旁挟持着章质,便往外走去。外面的天色黑暗深沉,也听不见什么说话声,四处可见全副武装巡逻而过的大顺军士兵。整个京城中秩序尚好,倒也不曾看见什么奸/淫掳掠的事情。
一行人进了皇城,刚过了午门,忽听城门边的小房子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哑着嗓音费力地叫道:“来的是大顺朝的贵人吗?求你跟皇上说,我干什么都行啊,我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有的是力气啊……”
章质循声找去,却不见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便回头示意向沈从龙询问。沈从龙冷笑道:“那是内阁大学士魏藻德,一早就来改换门庭了。皇上嫌他啰嗦,所以把他关在这里,没想到现在还在聒噪。今天一整天,整个北京城的文官都来了,全都穿着寒酸破烂的衣裳,坐在会极门前的广场等候录用。一个管事的小军官点一个名字,他们便站起一个,满脸讨好,像奴才一样,哼,真是无耻。”
章质心内一痛,便问道:“难道大明王朝竟然没有一两个忠心的大臣么?”
“忠心的,自然也是有。”沈从龙忽然一改见面以来的刻薄锋利,正色道,“内阁大学士范公景文,户部尚书倪公元璐,左都御史李公邦华、还有驸马都尉巩公永固都已是殉节了。目前我们知道的就这几个人,过几日也许还会发现更多。”他顿了顿,仰天抬头道:“这几日,我一直跟着李公子收敛他们的尸体,心里也觉得,他们着实是了不起的人。”
一瞬间章质只觉胸口被一根尖锐的刺刺穿了,一颗心□□裸地露在风里。他的身子一软,竟摇摇欲坠。沈从龙忙一把扶住他,道:“你怎么了?”
“我对不起他们啊!”章质从心里深处迸出一句撕心裂肺的呐喊,整个身子渐渐蜷缩成一团,在风中瑟瑟发抖。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些愚忠之辈,可是为什么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悲愤,忍不住哭泣,忍不住难受?这一刻,什么道理,什么公私,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唯有心中的那份悲凉,刻骨难忘。
沈从龙停下了脚步,低头沉默了片刻,终于硬起心肠,道:“章兄,走吧,他们死得其所,你也不必为他们太过悲伤。”
然而章质只是全身发抖,泪如雨下,竟是一步也走不了,沈从龙向身后跟随的士兵使个眼色,便有人将章质架住,连拖带拉地继续往前走。进了皇宫一路往北走,便到了李自成暂住的乾清宫内。章质已稍稍平静,勉强能走路了,便挣脱了两个士兵的手,缓缓步入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