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末路(二)(1 / 1)
到了二月底,大军好不容易走到了冀南的邯郸,要向山西进军了,谁知李建泰听说大顺军左营的大将刘芳亮正沿着黄河北岸向东进军,大惊之下顿时下令调转马头,向北仓皇逃窜。章质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大吃一惊,只是他吃惊的不是大顺军队来得如此之快,而是吃惊带队的竟然只是李自成手下的二流将官刘芳亮!
他在闯军中待过不少时日,熟知李自成手下几位大将,刘芳亮虽然也是猛将,但远远比不上刘宗敏、高一功、李过等人,那么李自成的主力到哪里去了?他急急找出地图,看了半日,突然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汤若望大惊,连忙扶住他颤抖的身子,连声道:“章公子,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章质双目呆滞,紧紧攥住汤若望的衣角,颤声道:“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汤若望不明就里,忙不迭地问。
“大明完了……”章质绷着眼睛,哑着嗓子喊出一句撕心裂肺的话语。他摸索着拉着汤若望站起身,道:“汤先生,麻烦你出去打探一下山西的境况,要快,要快!”
汤若望忙把章质扶到床上睡好,道:“你好好休息,我马上出去帮你打探。”
章质点点头,看着汤若望出去了。他只觉自己的眼前一片一片的黑紫之色,旋成奇异的花朵,双耳中轰轰隆隆,如针扎一般刺着脑袋。大明要完了!大明要完了!整个朝廷,包括他,都以为李自成走的是南翼,谁知到这边竟然只是一支偏师!李自成的主力在北线,在大同,在宣府!破了宣大,北京西北就再无屏障!
章质倒在床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军帐的顶,不知为何,两行热泪便滚滚而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是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大明江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耳畔汤若望的声音道:“章公子,消息打探来了。太原陷落,山西巡抚蔡懋德自杀;忻州不战而降,代州总兵周遇吉退保宁武关。我只打听到这些,别的事情还不知道。”
章质恍惚地点头,轻声道:“多谢汤先生。”
汤若望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道:“你好好养病,我去问军医拿些药来。”
“不用了,我这病不是药能够治好的。”章质伸出颤抖的手,抓起地上的地图,举到眼前,只看见上面密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地名,那一个个字符都化作了一张张吃人的血盆大口,狰狞可怖。他仰天苦笑,挣扎着坐起来,然后下地走到帐外。昏暗苍黄的天幕下,胡乱地竖着一望无际的军帐,就像一个个长满野草的坟包。随处可见的拖着枪的士兵,脸上带着麻木无知而又恐惧惊惶的面容,宛如一只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自从李建泰听说大顺军队已经追上来了,他便开始发了疯似的往回逃窜,手下的将官人数日日减少。大军从广平府一路北逃,在真定和刘芳亮部打了一仗,官军大败,李建泰继续北逃,只带着百来个随从在三月初五进入了保定府城内。
保定虽是大城,但到了此时也已是一片荒凉惨淡的景象,商铺都关门大吉,只有酒旗招牌迎风招展,长草燕麦随风摇曳。街上随处可见从京城逃出来的流民,拖家带口,好不凄惶。原来李自成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攻克了雁门关、宁武关,随时可以再下宣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京城是保不住了。
章质和汤若望混在官军残部里进了城,一路四下张望,忽见迎面而来的难民中有一人颇为眼熟。章质仔细一看,竟是李明睿府上的管家李福。他正想打探一下京城的境况,忙冲上去拦住李福,叫道:“李管家,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李福也马上认出了他,一面招呼着妻子和两个孩子跟他见面,一面苦着脸道:“原来是文先生。老爷把家里的仆人都遣散了,打发小人们自去谋生路呢。”
章质心中一凉,忙又问道:“你家老爷近况如何?”
李福叹了口气,道:“不妙啊,整日叹气,要不就是咳嗽不止。小人是李家的老仆人啦,看不得老爷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京师里的人说,老爷要主张迁都到南京去,所以都骂老爷是奸臣。老爷气得不行,身体更不好了。”
“那……那皇上终究还是不肯答应南迁了?”章质颤声问道。
李福摇摇头,道:“我们这些小民可不知道迁不迁都的事情,只是老爷后来又进宫了两次,回来了之后就是哭。老爷总是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又说清流误国、辅臣误国,小人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章质还要再问,李福却一拉老婆孩子,陪笑道:“先生,我们还要在天黑前赶到唐县,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失陪,失陪。”说着便混在流民中匆匆而去。章质转过头去还想搜寻他的身影,然而那一家四口渺小的影子早已混在数不清的人影中,茫茫无际了。
李福走后,章质在保定再没有遇见熟人,只是从那一张张仓皇逃窜的脸上,就足以看出局势的一切。南迁之议失败了,吴三桂的勤王军也不能及时赶到,宣大一线屡战屡败,李建泰又是贪生怕死,一切的出路都堵死了,等待的无非是最后来临的死亡的盛宴。
三月十三,刘芳亮部到达保定府,李建泰派中军郭中杰迎降。刘芳亮不费一兵一卒就收罗了当朝的督师大学士,欢喜之余便将崇祯赐给李建泰的敕书、印玺、尚方宝剑之物都付之一炬。李建泰胆战心惊,兀自在旁赔笑,高喊:“烧得好,烧得好。”
刘芳亮接管了李建泰部,便继续北上和李自成主力回合。章质和汤若望混在俘虏之中,并不刻意显现什么,倒也并无危险。
三月十七,刘芳亮的大顺军南路已到达京郊的高碑店,军中中不断传来各种各样的流言,有的说李自成已经攻破北京了,有的说闯王进京,百姓打开城门夹道欢迎,还有的说皇上带着皇后太子偷偷跑了,留下的其实是空城一座。刘芳亮部不是主力,只是负责清剿京城附近的残余势力。那些小股的明军早已吓破了胆,不是早早出门迎降便是仓皇逃窜,竟没有人敢拼死一战,所以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
章质一面担心仍然滞留城中的马亨、玉珠和儿子的安危,一面又不知道崇祯到底有没有做好迎战的准备。看这样子,京城陷落不过是迟早之事。只是大军围城,内外消息不通,他又是俘虏的身份,什么也打听不到,只能日日苦受煎熬,担惊受怕。
两日后的清晨,章质正在睡梦中,忽听军营里更柝咣咣地敲得山响,便听一个陕西口音的汉子大声叫道:“京城陷落了,大顺永昌皇帝打下北京,大明朝亡国啦!”
片刻的死寂过后,军营里忽然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和大笑声,章质站起身子掀开帷帐走出去,只见营中一片灯火通明,原来还在睡梦中的大顺军士兵一下子冲到了外面,又唱又跳,恍如过年过节一般。在极度的欢乐和极度的亢奋之中,不知何处却呜咽着一声声细细的哭声,又仿佛有人在唱着什么哀婉的歌儿。哭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让那些在月下欢呼的黑影看起来恍如百鬼夜行,群魔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