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南迁(二)(1 / 1)
局势越来越坏,自从李自成打败了孙传庭的秦军之后,连下渭南、华州、商州、临潼诸县,接着攻下西安,改名长安,定都于此。而上半年五月份的时候,张献忠在湖北也连战连捷,杀了楚王,以武昌为京都,设五府六部,赫然已是自立中央。到了此时两支农民军南北呼应,到了十一月间时,崇祯终于正式得到了孙传庭兵败身死的消息,顿时气得吐血。事后他虽然命令减膳撤乐,除金银器皿等物以示节俭,但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
崇祯十六年腊月,皇上不顾众多大臣的劝阻,毅然将周延儒赐死狱中。临死前周延儒留下一首绝笔诗:“恩深惭报浅,主圣作臣忠。国法冰霜劲,皇仁覆载洪。可怜惟赤子,宜慎是黄封。替献今何及,留章达圣聪。”词意哀婉,大臣中颇有念及他上任之初有蠲租、起废、结网、肆赦等诸般善政的,但大部分还是顺着上意将他骂得体无完肤,狗血喷头。
周延儒死后不久,章质便劝说李逊之早些辞官。于是李逊之便借口母亲重病需要回乡照顾,向吏部请了长假。他不过是个翰林院的闲官,所以吏部官员丝毫没为难便点了头。李逊之收拾和行礼,带着夫人来南堂看章质,一再劝章质一起走。然而章质自知无家可归,也不愿意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所以便婉言谢绝了。李逊之走后,原来李家的房子便空出来,章质便带着儿子阿北以及马亨、玉珠四人住了进去。
有了住处,便得有份正经活计养家糊口,周铸从小在京师长大,人面颇广,便帮章质找了份营生,乃是在左中允李明睿家做西席。李家乃是书香门第,李明睿是翰林出身,为人和善,几个小孩子也都听话懂事,因此章质教起来十分省心。他为了避免生事,所以又用了“文彬”的假名,平日在李家进出时也不去打听朝中动向,每日只是安分守己教书,李明睿也只将他当做普通的西席看待。
只是章质虽无意打听局势,可是各种流言还是如同洪水般涌入了他的耳中:陕西全境已被农民军攻占,京里谣言四起,说李自成开年便要挥兵东征了。京中的百姓多是有钱胆小的,所以纷纷想着如何躲开兵灾。一时间街面上人心惶惶,除了到处可见的倒毙的疫病患者之外,便是一家家空荡荡的铺子。各处衙门也都紧闭大门,无人办事。
转过年来,便是崇祯十七年。谁知正月初一京城便遇上了大风霾,飞沙走石,大风直把人的屋顶掀翻了,竟是数十年来未见的异象。老人们纷纷言道,这是大大的凶兆。更让人觉得荒唐的是,皇宫里敲钟示意百官入朝庆贺正旦,然而却无一人准时到场,直等了大半日光景,才看见文武大臣不知所措、杂乱无章地进来。崇祯皇帝见到这般不吉的场景,心中满是怒火,然而法不责众,也只好默然长叹而已。
这几日仍在年里,章质在李明睿家教书,也得到了一份年礼,便按京俗前去答礼。他知道李明睿素来清廉,也不过带些火腿、熏肉之类自家做的干货而已。到了李家一问,才知道老爷一早就上朝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李明睿是詹事府的官员,素来清闲,章质在他家一个多月,也没见过他这样忙过,只得放下礼物回转出去。正出门时,却见门外一乘轿子停下,走出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章质远远望了一眼,认出是李明睿的好友,左都御史李邦华。这是正二品的高官,章质不想招惹,便低头避在一边等他过去。谁知那李邦华见章质垂手立在路边,只道是李家的下人,走过去便道:“你家老爷可在府中?快带老夫去见他!”
章质明知他误会了,却还是彬彬有礼地道:“听说李公去宫中面圣了,现在不在府中。”
“他去面圣了?”李邦华急道,“你可知道他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带手本?”
章质见他问的越发离谱了,只好苦笑道:“学生是李府的西席,也是方才才到的,并不知道李公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带手本。”
李邦华这才醒悟过来,忙道:“对不住,想来阁下就是太虚新寻的西席文先生吧,失敬。”他脸现尴尬之色,正想着如何陪个不是,却见李家的管家已匆匆过来,向李邦华叉手行礼道:“原来是李都宪①来了。不巧得很,我家老爷一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是李老爷有急事,不妨就在后面等一等。若是等不得,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李邦华急道:“我自是要等他!”他是熟不拘礼的客人,抛下众人便直入厅堂。管家见章质在一边,便上前来道:“文先生,这大年节的来来往往都是亲戚货品,下人们都忙得很,只怕怠慢了李都宪,还是麻烦文先生陪一下客,好歹别让人家说咱们李府失了礼数。”
章质本不愿多事,只是见李家进进出出都是客人,只好点头应了。丫鬟上了茶,章质便陪着李邦华寒暄了一会儿。李邦华似乎心不在焉,也不和章质多说,只是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似乎心中烦闷之极。眼看到了中午,还不见李明睿回来,章质只好搭讪地道:“看样子李公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恐怕一时是回不来了,要不学生叫府里替李都宪准备中饭?”
李邦华顿足想了想,便道:“不用了,麻烦先生替我准备纸笔。”
章质忙拿了纸笔过来,李邦华提笔写了几行,便将纸小心折好,交给章质道:“老夫要回去了,这封信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太虚,切不许让别人偷看!”
章质一凛,接过纸便塞进了怀中,道:“是。”
李邦华心事重重,随即转身离去。章质伸手摸摸怀中薄薄的信纸,心下一片忐忑,却不知他这位东家到底遇上了什么变故。眼看天色越来越黑,用过了晚饭,李明睿仍然未归,李家人急了,几次派人去皇宫附近打探消息,只是隐约听说皇上和李明睿谈了一整天的公事,是什么事情却依然不知。直到深夜,神情憔悴的李明睿才回来。章质早已等候多时,这时便抢先迎上去道:“李公,白天左都御史李公来过了,有一封信要交与公。”
李明睿的颜色倏地一亮,便在寒冷的北风中接过章质递过来的信,就着门前灯笼的微光读了起来。那信不过寥寥几行字,李明睿一下子便看完了,他一声不响便将纸就着灯笼的火烧了,方问章质道:“这信可有人看过?”
“没有。李都宪千叮万嘱,不许旁人看。”章质道。
李明睿上下打量章质几眼,依然是犹疑地道:“你也没有看过么?”
章质摇头道:“没有。”
李明睿叹息一声,似乎仍有什么烦心事未定,想了想便转身吩咐管家道:“再备轿,去烧酒胡同李都宪家!”他俯身钻进轿子里,忽又伸头出来对章质道:“你跟着!”
这烧酒胡同和李府只隔着两道街,一会儿便到了。李明睿下轿出来,自己带着章质便上前去李邦华家叩门。一会儿便有下人出来,将门开了一线,引着李明睿二人走进府中。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到了一处隐蔽的书房前,李邦华早在阁子前等着,看见李明睿来,迫不及待地便冲上去挽住李明睿的胳膊,道:“太虚,你可回来了,我只怕你出事了!”
李明睿比他稳重些,点头道:“我没事,咱们进去说。”说着便回头目视章质道:“守在门外,任何人不得靠近!”方才与李邦华一道进了屋子。
章质守在外屋,百无聊赖,正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忽听里屋里李邦华的声音惊叫了起来:“……皇上同意了?”
接着便听李明睿重重地“嘘”了一声,李邦华这才降低了声音。两人悉悉索索说了许久,章质朦胧中只听见什么“南边”、“军队”、“太子”的话,心中微微一动。许久,才见屋门开了,李邦华送李明睿出来,仍旧是一脸担忧地道:“太虚放心,此事弟肯定会全力支持,绝不会让兄一人冒险。”
李明睿似乎很是疲倦,只是点点头,抬腿便走。章质连忙跟上,两人出了李府,四个轿夫迎上来想让李明睿上轿,李明睿却摇了摇头,道:“你们后面跟着,我走路就行。”轿夫们只好作罢,乖乖地跟在家主身后。
年初看不见月亮,天空中只有若隐若现的星光,街上也是一片冷清,唯有挨家挨户房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门上贴着的门神、春联才昭示着如今还在年里。李明睿默默地走了一阵子,忽然开口向章质道:“文先生,老夫从不请幕僚,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可是今日这件事老夫委实难下决心,所以还想听听先生的意思。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还请先生守口如瓶,今后无论对谁都不要提起。”
章质道:“李公就讲,学生定然守信重诺。”
李明睿点了点头,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闯贼已经打下陕西全境,过不了多久就会打到京城来。你觉得,我们守不守得住京城?若是守不住,又该怎么办?”
章质心下一颤,想到方才在李邦华家听到的只言片语,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李明睿也想到了南迁!他整天待在宫里,一定是在和皇上谈论南迁事宜,半夜跑到李邦华家来,说得也定然是这些。
原来,原来大明到底还是有明白人的!
不知为何,章质冷了许久的心又渐渐有了一丝活气,他肃容一揖,道:“学生虽是一介草民,但也是知局势,明大节的。为今之计,唯有南迁一途。李自成在西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绝非当年瓦剌骑兵趁虚而入可比。如果皇上困守孤城,于局势无益,唯有离京南下,方如鸟出罗网,鱼跃在渊!”
他一番话侃侃而谈,却把李明睿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抓住章质的手,道:“你……你说的可是真心话?你……你居然也同意南迁?”
章质微微苦笑,道:“李公,天下局势混乱不明,官僚尸位素餐,早非一两日光景。但世间既然有李公这等忠心为国之人,也必然会有学生这样看清大局的人。南迁之事,只要不是颟顸不可理喻之人,稍稍一想便都能明白其中的关窍。所以如今担忧的并不是无人同意南迁,而是顾忌无人敢出头。李公虽然明白事理,只可惜官职不高,无法掌握全局。内阁中自从周延儒死后,余下的陈演、魏藻德等都是首鼠两端之辈,而言路上却尽是些沽名卖直的家伙。这两群人不松口,南迁之议便难以成行。”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明睿突然面色晦暗下来,停步看着章质,道:“我不信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能说出这些话来。”
章质深深一揖,低声道:“学生不敢欺瞒李公,学生的名字不是文彬。学生姓章名质字子文号霞舟,崇祯六年举人,历官中书舍人、大理寺右评事兼军前监纪、兵部职方司主事,去年罢官,至今未复。”
李明睿听着章质报出一串长长的履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方道:“原来你便是章霞舟,我听说过你的名字,听说皇上很信任你?”
章质不禁苦笑道:“学生如今一介平民,那些旧事还请李公不要再说了。”
李明睿却似乎没有听见章质的话,只是拍一拍章质的手,道:“你既然跟皇上关系近,你便该劝劝皇上。南迁之事情,全在乾纲独断。只要皇上下定决心,什么内阁,什么言官,那都不足虑。若是皇上担忧名声有碍,那你一定要告诉他,千万放心,千秋骂名,我李明睿一个人顶着就是,只要大明江山得以保存,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章质本想告诉他皇帝已找自己说过此事了,只是听到最后几句话,蓦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他抬头看着李明睿这张平和古板的脸,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中涌出来。他连忙伸手揉了揉鼻子,装作打呵欠的样子掩饰了过去。李明睿看了看他,便笑道:“罢了,今日也太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明天老夫在书房等你,你千万记得要来。”章质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李明睿、李邦华便时常叫上章质一起参谋局势。只是如今仍在年节里,百官都没有开印,什么南迁的念头都只能先搁一搁。谁知到了正月初九,兵部突然收到一份急件,据说是李自成送来的战书。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正月初一的时候李自成便在西安正式建国了,国号大顺,年号永昌,并约定三月初十与崇祯会战京师城下。
战书一下,举朝沸腾,皇帝赶紧召集内阁商议,最后定下了由去年十一月刚刚入阁的李建泰督师出征。一来是因为他是山西曲沃人,为了自己的家乡也要拼死作战,二来则是因为他家颇为富裕,足可以毁家纾难,正好解决了军饷问题。只是早就听闻山陕一代见了闯军皆是望风而降,众人便知,什么“代帝亲征”,也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
正月十八日乃出了年节的第一次大朝会,李明睿和李邦华约好了要当众提出南迁之议。李明睿清晨出门,章质便在李府等候。正月里天气尚冷,直到日上三竿了空气中仍然氤氲着刻骨的寒意。李府花园的小池塘也结了冰,冰渣子里冻进了干枯的落叶,一团一团紫褐色的,让人凭空生出一份凄婉之意。
李家的几个孩子在暖阁里练字,章质便独自坐到外面的水亭边上出神。到得中午时分,忽听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章质扭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李明睿面色苍白,全身虚软,被李邦华和他的儿子一边一个扶着走过来。章质连忙几步冲过去,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李明睿虚弱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子文,不要急,我没事。”
李邦华却是个急性子,跺着脚道:“还说没事,脸色都不对啦!”他一瞅身边的李公子,便喝道:“还不快给你老子请大夫去?”
李公子连忙转身要走,李明睿却虚弱地一笑,道:“孟暗,这不过是老毛病罢了。家里还有王太医开的药,你叫人去煎来就好了。”
李公子早已吓呆了,李邦华见他还愣着,便提起腿来踹了他一脚,道:“还不快去?”李公子这才跌跌撞撞地跑开了。章质连忙补上李公子的空位,搭住李明睿的手臂,道:“去暖阁吧。”
李明睿却是摇摇头道:“暖阁里太气闷了,去……去……”他伸手指了指池边的水亭,半晌说不出话来。章质和李邦华都会意,忙扶着他进水亭坐好。李明睿一坐下便双目紧闭,胸口一起一伏,看上去痛苦不堪。李邦华长叹了一口气,重重地一拳砸在柱子上,骂道:“太虚,你这又是何必?那个光时亨是什么货色,你还不清楚?那是出了名的下流无耻,眼里除了名利二字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你为他气成这样,不值得!”
李明睿缓缓睁开眼睛,冲着李邦华艰难一笑,道:“我不是气光时亨,我是气我自己。我真是没用,没有本事,说不动那些文武大臣支持南迁。孟暗,我……我真想死了算了!”
李邦华连声道:“你可不能死!要死也得等李自成打进京城了再死!”他是个直性子,素来口不择言,一说出这话便懊悔了,忙改口道:“瞧我胡说什么?你好好休息,别想旁的事,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李明睿惨然一笑,双眼凝望着结了冰的水面,忽然轻轻吟道:“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溥斯害矣,职兄斯弘,不灾我躬?”
他念的这是《诗经·大雅》中一首《召旻》里的句子,说的是一切国家的灭亡都是来自于内部。章质和李邦华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如何不懂?此时也只能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明睿见二人不说话,又是一阵苦笑,双手紧紧抓住亭子的栏杆,轻声念道:“天之降罔,维其优矣。人之云亡,心之忧矣。天之降罔,维其几矣。人之云亡,心之悲矣!”
这依然是《大雅》中的诗,《瞻卬》中的几句,原本就是凄凉哀婉的句子,李明睿此时心中忧虑,念出来时更平添了几分悲愤。李邦华终究是直性子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按住李明睿的肩,怒道:“你不要再念了,念这些狗屁诗有用么?那光时亨,只会满嘴扯淡,还自以为高风亮节;那些阁老们,连他还不如,根本连个屁也放不出,只知道说什么从长计议!这样的王朝,哪里能不亡?不亡才怪!”
李明睿终于不再念诗了,向着李邦华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扶李明睿回房休息了,章质才细细向李邦华打听了朝会的情状:原来李明睿的南迁之议一提出,便被给事中光时亨指斥为“邪说”。李邦华本来也上疏提议让太子南下监国,谁知却被首辅陈演故意泄露了出去。整个士林顿时大哗,崇祯为了顾全舆论,只能暂时把南迁的事情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