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聚散(二)(1 / 1)
章质染病以来一直昏昏沉沉,曹先生连着给他用了几次药,病情才算稳定了下来。这期间徐润娘日日来帮忙,李逊之在翰林院甚是清闲,也时时陪着夫人前来。这日章质正吃了药,靠在床边休息,却听门外脚步声连响,一个略显古怪的声音便在外面响起了:“子文,子文,你还好么?”
章质只觉眼前一花,便见一个高大的声音把射进门里来的光一挡,然而那高大黑影便到了床前。章质吃力地睁大眼睛一看,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来人赫然是泰西人马亨!
章质本以为他死在清军屠章镇的时候,此时见到他自然大吃一惊,想要说话,却是连连咳嗽不止。马亨忙过去扶起他的身子帮他顺了顺气,笑道:“你不要吃惊,我没有死!”
“你……你……”章质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总以为章镇一劫绝无活口了,谁知马先生却好好地站在他跟前,这怎么能不让他又惊又喜又惧?他伸出消瘦的手摸了摸马亨的脸,觉得温温热热,才知这真是活人。心念及此,双手更是死死抓住马亨的胳膊,全身颤抖不止。
马亨长叹一声,也觉眼角湿润,忙转头偷偷擦了,才道:“你别急,我告诉你。我和玉珠都没死,你的儿子也没死!”
此言一出,章质却是浑身一震,目瞪口呆地望着马亨,脑海中一片空白。马亨知他惊讶,忙道:“我们到北京也有十来天了,前几日我在祁州帮曹先生置办药材,今日才回来,便听说你来了这里。我想我可得见见你,所以赶忙就来了。”
“那……那玉珠呢?孩子呢?”章质颤声问道。
“你放心,玉珠带着孩子住在后面单独的院子里。我跟她说,前面都是病人,她带着孩子不要随便过来,所以她大概还不知道你在这里。”马亨解释道。
“我……我要去看他们!”章质想也不想便翻身下床,然而他久病之后双腿虚浮,一下子没站稳便载到在马亨怀里。马亨忙扶住他,道:“子文,你不要这么冲动!你的病还没有好,会传染给孩子的。”
章质猛然醒悟,连连拍着额头,道:“是,是。”他喃喃地道,“只要孩子好,那就是好的,不急,不急。”忽然他又拉住马亨,道,“马先生,听说鞑子屠城了,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别人有没有逃出来的?”
马亨顿时皱眉道:“我的主啊,我想起那一天便觉得可怕。那正是三月初三,听说鞑子就要打过来啦,我去求你们的族长,先将镇子里的女人和孩子送走,只是那位族长却说,只有不姓章的才可以走,姓章的都要留下同……同赴国难。我和玉珠打算要走了,雪林姑娘却偷偷把你的儿子藏在衣服里交给我们,要我们一起带走,我们便一起逃了出来。后来过了十来天,便听说鞑子破了城,四处杀人。我和玉珠躲在济南府城里,也不敢去看。直到听说清兵退去,我才大着胆子去看了一回。”
他目中流露出一丝绝大的恐惧,颤声道:“那样大的一个镇子,大概是一个活人都没有啦。满地都是死人,满地都是血,镇里池塘的水也变成了红色。挨家挨户的房子都被抢得乱七八糟,我的主啊,那是地狱,那是被诅咒的地方!”
章质听他说着,默默出了会儿神,才道:“你寻到我母亲和雪林的尸体了么?”
马亨道:“镇子里的尸体都是男人,后来听侥幸活下来的一两个人说,那位族长老爷在城破时将所有女人都关在大屋子里,四面放火。我去瞧过那屋子,尸骨全都烧焦,混作一片,早分不清楚谁是谁了。子文,我只觉得这位族长当真比敌人还要凶残,为什么一个读过那么多圣贤书的老先生,会做出这样惨无人道的事?你们的孔夫子、菩萨佛祖,不都教人要与人为善么?”
章质只觉这一颗心已然麻木得不成样子了,听得他这一问,良久才道:“兴许在他看来,能这样死掉,还是莫大的荣幸和仁慈。”
“仁慈?”马亨耸耸肩,瞪大了眼睛,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罪行,不可饶恕!”
“别说了!”章质忽然怒吼,然后重重咳嗽起来。马亨忙去拿水,章质却渐渐平复下来,只问道:“后来呢?”
马亨讷讷道:“后来局势乱的很,我们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所以一路东躲西藏,直到最近才到了京城。不过……不过好在孩子很好,没有生病,我和玉珠也……也很好。”
他挠挠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章质却只是郁郁不语。马亨不敢再说那些悲惨的事情,便挤出个笑容来,道:“子文,你的儿子长得漂亮极了,玉珠给他娶了个小名叫阿北,是说他在北方生的,你要不要给他娶个大名?”
章质以手加额,闭目半晌,才睁眼道:“我脑子乱的很。马先生,我见到了你们,本该很高兴才是,可是为什么我心里却更是难受?那些死了的人,雪林,娘亲,叔伯,兄弟,他们似乎都在看着我。”他抬头看向马亨,道:“马先生,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马亨自然点头,当下扶着章质走出屋子。屋外天气正好,时值初秋,正是秋高气爽,风轻云淡。明朗的阳光射在小院中,院角的几丛菊花开得正好,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四面三三两两地立着不少病人,各自扎堆聊天。
章质信步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人从腿上抱住了自己。他低头一看,却是个两三岁的小姑娘,红红的脸蛋,梳着羊角辫,刚会走路,便跌跌撞撞地扶着章质的腿嘻笑不止。章质弯下腰去抱起她,爱怜地摸摸她的头。那一边一个中年妇人便匆匆过来,笑着向章质点头,伸手将孩子抱了过去。
章质看看母女俩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忽然有些落落。然而这时忽见那小姑娘从母亲怀中支起身子回望过来,奶声奶气地叫道:“阿爹,抱——”
院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那中年妇女脸孔顿时一红,忙冲着章质一点头,更是加快了离去的脚步。章质只觉身子发软,便沿着抄手游廊的围栏坐了下去。他身后的一个中年汉子正呼噜呼噜抽着水烟,正向章质抛来促狭的眼神。
“我……我要去看看玉珠和孩子!”章质忽然转过头来,斩钉截铁地向马亨道。
马亨“啊”了一声,道:“方才不是还说好的么?要再等一段时间……”
然而章质却不听他的话,独自便颤颤悠悠地站起身,便往后院走去。马亨无法,只得紧跟在后,一边啰啰嗦嗦地怕章质把病传染给孩子。
后院乃是南堂里的几个神父居住的地方,此时东厢房便留出来给了玉珠住。从支起的窗户间看过去,只见屋内玉珠正穿着一身颜色月白的襦裙,用石青色首帕勒着额头,坐在床沿边上做针线,看那布料的样子,似是一件小孩子的衣服。章质移了移步子,便见床上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正在爬来爬去,双眼如黑葡萄般明亮,一眼看去就是极聪明的样子。这却还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儿子,孩子的皮肤不算很白,想是随的自己,然而那双明亮透彻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却是像极了段雪林。
章质看着阿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玩,已是呆呆地立了半日。马亨从后面赶来见他如此,便连声道:“子文,你想看就进去吧!”
章质还没回过神来,马亨的大嗓门却已惊动了在屋里做针线的玉珠。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将窗子支得再高一些,便看见了站在窗前的章质。玉珠呆了片刻,突然间惊叫一声,已是颤抖着伸出手去,仿佛想要触摸什么。章质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道:“玉珠,我回来了。”
刹那间,玉珠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刷地抽回自己的手,却是柳眉倒竖,哭喊道:“大爷,你这一走便没有了音信,你知不知道,章镇的人都死光了?差一点点,我连你的儿子都保不住啊!”她终于泣不成声,隔着窗子伏在章质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章质和玉珠乃是一起长大的,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弟。章质久久存留在心底的眼泪终于也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直感劫后余生,世事无常。
两人哭了许久,才觉心中的郁结一开,相互扶持着站直身子。玉珠抹抹眼泪,道:“看我在做什么?该让大爷进来坐的。”
章质忙道:“不要!我身上的病还没好,进去怕染给了孩子,就在这里说吧。还有——”他回头看看马亨,又看看玉珠,道:“马先生,玉珠,你是我们章氏一族的恩人。玉珠,从今以后你就不是我们章家的奴婢了,我要让阿北拜你们做干爹干娘。若没有你们鼎力相助,阿北怎么可能活到今天?孩子还小,不能说话,所以我就代他向你们谢过救命之恩了!”说着他竟是一撩袍子,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玉珠和马亨见状,自然叫着要拉他起来。然而章质却是不由分说,磕下了三个头,才站直了身子。
玉珠和马亨不敢托大,忙还了礼。章质才道:“玉珠,还要麻烦你再照顾孩子几天,等我好了,便亲自来带他。这孩子苦命,总该让他和亲生的爹爹在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