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聚散(一)(1 / 1)
正在这时,忽听得身后脚步声作响,有人道:“阁下是章霞舟先生么?”
章质回头一看,身后那人却是个三十多岁的书生,容貌颇为憔悴,却并不识得。章质回礼拱手,道:“先生上下怎么称呼?”
那人道:“在下丹阳贺顺,草字顺伯。”
章质点头道:“我知道你,你是吴竹亭的幕僚!”
贺顺惨然一笑,道:“我就知道,果然是你。”
章质怃然不乐,道:“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贺顺默然,半晌才道:“竹翁请章先生入诏狱一叙。”
章质沉默片刻,也不细问,便跟着贺顺一道出了酒楼。两人登时马车,缓缓来到诏狱外,换上了狱中杂役的服装,贺顺便领着沿着蜿蜒潮湿的石阶一路向下,穿过深深的甬道,已到了地底的单人牢房。
一路行来,两侧的牢房倒是空的居多,除了一贯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外,听不到一点儿声响。贺顺引着章质到了最里的一处牢房外,才看见里面果真坐着一个穿着白色囚衣的年轻人。章质仔细一看,正是吴昌时。
再见吴昌时,他已经完全不见往日的风流潇洒了,双腿已经断了,软软地垂在身子边,弯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双腿裤管上的血已经凝结成了黑色。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然而如同玉雕一般的脸孔上却无端地显现出一股倔强傲狠之意。仿佛那断了的腿并不是自己,这个身子也不是自己的一般。
贺顺喊了声“竹翁”,吴昌时这才缓缓地张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章质,才开口道:“顺伯,你先下去吧,我要和章兄单独谈谈。”
贺顺点头称是,又道:“竹翁千万保重身体,来日方长,学生定会为竹翁想办法的。”
吴昌时点点头,便挥手命令贺顺下去了。一时间,阴暗的囚室中只剩下章、吴二人。章质看着他,他便也坦然地望着章质,两人对视了许久,吴昌时才悠悠开口,道:“昌时腿上有伤,不能起身行礼,还请章兄海涵。”
“你……”章质低声说了一个字,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眼前的吴昌时,虽然身陷囹圄,然而身上那股从容坦然之意却丝毫未减。他淡淡一笑,娓娓言道:“昨日顺伯去报国寺会友,偶然间看见了章兄。”他笑了笑,道,“若不是他无意中看了一眼,昌时还真没想到,已经在通州被烧死的章子文,又活了过来。”
“你们大意了!”章质道。
“是的,我们大意了。”吴昌时微笑道,“我们不光错认你已经死了,更是错认了你的真面目。我总以为,章兄不过是个耿直纯良的书呆子,不料却也有这等手段心机。败在你手下,昌时心服口服。”
章质垂下眼,低声道:“竹亭先生,你不是败给了我,而是败给了你自己的私欲。”
吴昌时冷冷地伸出手,指着章质的脸道:“原来章兄也是个空谈天理人欲的腐儒!你错了,我不是败给了自己,而是败给了人心:皇上的疑心,同党的私心,对手的嫉妒心,还有你的报复之心!几千年,几万年了,什么都会变,只有人心不会变。所以,即使没有你,我们也依然会输,我从一开始便已看透了这场大戏的结局。至于它何时到来,我早已不敢奢求。”
章质盯着他看了半晌,忽道:“竹亭先生,你何必还要熬刑?反正没有你的供词,他们也一样能判你死罪。”
“是么?可我就是不招供!”吴昌时阴狠地一咬牙,道,“他们只想着能从我的口供中牵出更多的人来,好显得他们是如何英明能干,我如何能让他们得逞?”他的眼神忽然间有些凄迷,低声道:“这个世上,负我的人太多,我怎么来得及一一报复?”
章质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他睁大眼睛,希望从黑暗中看出一点光来,可吴昌时的双眼中,依然是漆黑一片。
“你……”吴昌时突然开口,只是顿了一顿,才道:“我若死了,你给我收尸,好不好?”
“嗯?”章质茫然地抬起头来,只听吴昌时缓缓说下去,道:“你也算是西铭先生的弟子,那就是我的师弟,有一位同门给我收尸,那也不错!”他看了章质一眼,才道:“我把阿竹安葬在意园的碧巢馆后,你把我埋在她的身边,上面依旧盖上原来的土,不要起坟,也不要立碑,这样便好。”
“好的。”章质简短地回答。吴昌时又道:“我的家财,估计都会被他们抄了去,我也不求能留下什么。我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还在老家,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估计也得流落江湖。他日你若遇见了,还请手下留情。”
“竹亭先生算是托孤么?”章质淡淡一笑,道:“我答应你就是。”
吴昌时闭上眼睛,半晌才又睁开,静静地道了一声:“多谢。”
离开诏狱的时候,骆养性亲自来接的章质,章质心不在焉地向他问起吴昌时入狱前后的境况。骆养性只说,当鲜血淋漓的吴昌时被两个太监从皇宫里抬到诏狱时,睁着一双浓黑地眼睛,望着他吐出了三个字:“请受刑。”
章质默然,仿佛双眼可以透过时空,看见吴昌时说出那三个字时的怨毒与坦然。他无端地笑了笑,问:“那骆公是如何回答他的?”
骆养性淡淡道:“我自然是跟他说,你刚刚受过刑,神志不清,要审也得等到你伤好些了再审。他呆了一呆,才说,他的伤永远不会好了。”
章质看着骆养性那张永远面无表情的脸,很怀疑他有没有听懂吴昌时那话语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吴昌时早已看穿了这一场无涯的生。作为这一场盛大的祭祀的祭品,所有人都早早地便被绑到了祭台上,等候着死亡的光临。
章质回到报国寺之后,当天晚上便病倒了,高烧不止。庙里本来找了几个小沙弥帮忙照顾,没过几日竟也都倒下了。这几个月来,京城也渐渐有疫病流行开来,不少人染病而死。报国寺的和尚不敢大意,辗转打听到李逊之处,便将他托付到李府上。李逊之本想请一位相好的名医来给章质诊病,只是那大夫一听说有可能是瘟疫,便支支吾吾不肯来。李逊之气得发疯,却也无计可施。
他为章质的病忙到半夜,徐润娘早为他准备好宵夜,亲自送去。只见榻上章质双颊凹陷,面色蜡黄,昏睡不醒,便低声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送他们去南堂吧?南堂里有一位教友,是个六十多岁的老郎中,收治了不少得了疫病的人。”
李逊之大喜道:“好,我明日便送他过去,这个病来的凶险,可拖不得了。”他想了想又道:“润娘,既然南堂里收治了病人,你以后便不要常去哪里,小心也染上病。”
徐润娘温柔摇头,道:“我小时候也曾跟父亲学过医术,近来又特意看了《伤寒论》,便是吴有性先生新写的《瘟疫论》我也拿来看过了,所以早就说好要去南堂帮忙的,你不必为我担忧,我可以照顾自己。”
“再能照顾自己也不许去!”李逊之拉下了脸来,又软语央求道,“润娘,那疫病闹得厉害,听说通州都死了半个城了。如今京城幸好还没闹起来,若是也弄到通州这个样子,还怎么是好?你一个女人家,何必总是出去抛头露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些事情说到底,也总是要人去做的。”徐润娘微微低下头,道,“既然我能做,为什么不去做?主教导我们,要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要爱人。即使用佛家的话说,这也是积功德的事。”
“又是主,又是主!主怎么没教导你出嫁从夫呢?”李逊之听她满口洋教的词儿,心中便是不快,冷冷地道,“我说不许你去,就不许你去!好好的女人,哪有去干那种事的道理?”
“女人……”徐润娘依旧是低声地道,“女人也不必事事比男人差。妾身自问,还是要比你那位名医朋友好得多。”
她这话说得尖锐刻薄,李逊之顿时一噎,半晌终于不耐不住娇妻的脾气,叹道:“好吧,你爱去便去,可千万记得小心便好了。”
徐润娘的嘴角终于露出一道笑容,如同少女一般盈盈一福,道:“多谢夫君!”
第二日一早,李逊之便送章质去了南堂。自《崇祯历书》修定之后,历局的房子便空出了许多,这时便给病人做了病房。那信教的大夫五十多岁年纪,因是这几日忙着治病,面上总带着几分倦色,见了章质,忙让学徒送他去后面诊治。李逊之许久不来南堂,乍见之下只见原本就狭小的院子里多了许多来来去去的人,个个行色匆匆。再往后面去看,已然都是染了疫病的病人。
这些病人多是贫民,生存本就艰难,此时恶疾缠身,更显得凋零困苦。一个个穿着破烂衣衫瑟缩一旁,双目泛黄,露出恐惧和麻木的神情。病房之中静寂无声,唯有浓浓的药味和白醋味交织在一起,显得刺鼻之极。李逊之心中的恐惧油然而生,不敢再看,忙退了出来,见到那老大夫立在一边抓药,便从旁道:“曹先生,这疫病治得好么?”
曹先生面容平静,只是温和道:“你放心,我的药是有效的。只是虽有汤神父支持,但若得不到朝廷的资助,光凭我们几个也救不了多少人。”
“此事不难,我可以上疏朝廷!只是那依先生看,这疫病会不会蔓延下去?”
曹先生叹了口气,布满血丝的双目望着远方,道:“现在天气还热,疫病蔓延得不快。若是等到天凉下来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啊!”
“难道说……”李逊之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要问我,我只是尽力做到我该做的一切。”曹先生口气温和,只是微微低下头,握住了胸前悬挂的十字架,道:“他们都是穷人和流民,李先生,听说中原已经处处是流寇了。百姓纷纷往京城逃生,却不知道出了虎穴,却又入了狼窝!这个世道,没有一寸是干净的了。”
李逊之的神情一阵恍惚,又回头看了一眼阴暗的屋内那一双双毫无光亮的眼睛和一根根如枯柴般的手脚,突然颤抖着扑上去,握住曹先生的手,颤声道:“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曹先生不语,只是反手握住李逊之的手,重重拍了两下他的手,便转身走了进去。李逊之呆呆地站在门前,望着蔚蓝得刺眼的天空,只觉全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