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倒周（三）（1 / 1）

午后天气正是闷热，等闲人家都不愿出门。章质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转进一家偏僻小巷中的酒馆内。早有小二引着他上了二楼雅间，房门一看，便看见屋里背对着门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锦衣人，正在自斟自饮。章质反手关上门，拱手笑道：“王公公，别来无恙？”

那锦衣人转过脸来，只见他面白无须，双眸阴沉，正是东厂掌刑王化民。他一见章质，便笑着站起身来，道：“章老爷把咱家约出来，不知所为何事？东厂事多，咱家可不便在这儿和章老爷打野谜！”

章质笑道：“实在只是想多多找个机会，与王公公亲近亲近。”说着忙请王化民上座了，自己打横陪着，王化民却冷笑一声，道：“咱家不和你扯闲篇！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他从袖子里拿出一页纸往桌上一放，道：“你倒是消息灵通，这么隐秘的事居然都能摸到。说罢，你叫人把这些东西悄悄送到我家，到底是什么用意？”

章质目中流露出几分讥诮之色，嘲道：“王公公手眼通天，上邀圣宠，下结党魁，如何不知在下的用意？”

王化民顿时脸色惨白，咬牙道：“你要挟我？”

章质哈哈大笑，道：“在下只是来救公公罢了。如今周、吴倒台在即，公公只有速速跟他们划清界限，才有可能保命啊。”

王化民按住桌面缓缓立起，一字一顿地道：“章公子便不怕咱家就在此处黑了你？”

章质笑道：“自然不怕。若是我一个时辰之内不回去，自有人会把这一封写着王公公和吴昌时诸般好事的放到皇上案头。或许当是我问一句王公公，你便不怕么？”

王化民顿时面色铁青，恨恨拂袖，喝道：“你是定然要我出头，来揭发吴昌时啦？”

章质只用手指捻着那轻薄的纸张，悠悠道：“若是王公公不肯出头，我自然会去找别人。和周延儒、吴昌时有仇的人多的是，我又如何会缺王公公一个？只是若是别人来出头，那王公公的名字也少不得要……”

“你找的人是谁，可否说来听听？”王化民强笑。

章质坦然点头，道：“便是福建道御史蒋拱宸。”

王化民一听便大笑，连连摇手道：“休要唬人！谁不知道蒋拱宸是周延儒的同党？”

章质眼睛眨一眨，却是凉声道：“王公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吏部考选的时候，蒋拱宸贿赂了贿赂了吴昌时一万两银子，求作吏科给事中。不料被吴昌时却起了贪心，只得了他个价值六千的道御史。后来吴昌时又担心他在言路上与自己为难，便将他弄出去作了蓟辽总督赵光挼募嗑罄此中葱湃罢怨鈷找个机会弄死蒋拱宸。不料赵光捚闹匾迤窗涯切鸥板房戳耍源私板飞詈尬獠薄Ｋ涫侵苎尤宓娜耍词俏獠钡乃蓝酝贰！?lt;br>章质一番情理娓娓道来，他嗓子一直未愈，因此一字一句说得甚慢，听起来竟是震人心魄。王化民只觉背心一阵阵发凉，不禁叹道：“几年了，连章公子都变得如此厉害，可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他本就是有奶便是娘的人，此刻把柄握在人家手里，顿时立刻便改了笑容，“章老爷是要学杨一清除刘瑾了，咱家愿效张永，以尽犬马之劳。①”

章质直到此刻才将一颗心放下，拱手道：“在下怎敢与杨文襄公相提并论？只是王公公握着东厂，又是皇上的心腹之人，却不输张永啊！何况吴昌时不过是个小小六品主事，又如何能和老奸巨猾的刘瑾相比？我敬公公一杯。”

王化民也随即一笑，高举酒杯道：“章老爷知我！”说着两人举杯一撞，各自干杯。

送走了王化民，章质依旧回到店中。席上杯盘仍在，却已是一片残羹冷炙。便见锦衣卫指挥周铸从屋外后缓步踱出，道：“章兄，你好手段，这是与虎谋皮！”

章质头也不抬，只是低头喝酒，道：“你来做什么？莫非是皇上要见我么？”

周铸走到桌前，一把夺去他手中的酒杯，道：“非要皇上才能见你么？我便不能？”

“把酒给我！”章质伸手欲夺，周铸却是一扬手已将酒水全撒在地上，道，“你便是喝死了又有什么用？雪林能复活么？章镇那些死去的人能复活么？你倒把自己弄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章质伸在空中的手慢慢缩回，良久才自嘲地一笑，道：“也是，我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周延儒就快死啦，吴昌时也快死啦，我应该高兴才对。”

周铸迟疑了一下，忽道：“子文，若是周延儒真的死了，之后你又该怎么办？你这个样子，我……我很担心。”

“不要为我担心，担心也没有用。”章质面无表情，静静地地回了一句。

周铸沉默了半晌才又问道：“子文，你的嗓子为何变得这般沙哑，便没有找大夫看过么？”

章质苦笑道：“嗓子好有什么用？现在不是照样可以说话么？”

“可嗓子倒了便不能唱戏了，你以前唱得那般好，当真是可惜了。”

章质摇头道：“雪林一死，我已无心丝竹，若是完全哑巴了，那才是更好。”

他提到段雪林，章、周二人自然都是一片沉默。章质不愿再在这尴尬的情绪中久留下去，便道：“我在京城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和皇上说起，更不要对外人讲。”

周铸点头道：“我自然明白。你若有事寻我，还来这小酒馆便是了。这里的玉壶春极好，我是素来喜欢的。”

“果然是好酒呢。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章质哈哈一笑，伸手抓过一坛酒，半醉半醒地扬长而去。

几日后，周延儒的同党蒋拱宸突然上书，弹劾吴昌时和周延儒结党营私，并与董廷献表里为奸，无所不为，更是着重提到了吴昌时和宫中内侍勾结，打听皇上喜好，用以驭下媚上。同时东厂掌刑太监王化民亦暗中搜集吴昌时通内之行，同时发力，内外夹击。崇祯看后大怒，立刻下令捉拿吴昌时，当庭审问。

七月二十五日晚上，章质独独邀了周铸，到小酒馆对酌。酒过三巡，章质便问道：“周兄，白天金殿会审吴昌时，不知情况如何？”

周铸叹息一声，道：“真惨！”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迟疑不语，只是低头喝酒。章质低声道：“怎么，难道还动刑了？”

“正是！”周铸冷冷地道，“国朝三百年来，从未有过这等当殿用刑这等事！”

章质不过是信口一说，不料真的被他言中，心下也有些恻恻，忙道：“你且说来！”

周铸双目迷蒙，幽幽道：“大臣们都劝皇上，不要当殿用刑，一是国朝没有这样的祖制，二是吴昌时不过一幺麽小丑，何必皇上亲自审理，交给刑部三司就是了。皇上却反问，吴昌时是幺麽小丑，周延儒也是幺麽小丑么？大臣这才不敢说什么了。于是……于是就是用刑。吴昌时抵死不招，双腿都被夹棍夹断，惨叫之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鲜血染红了金砖。想起来，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做梦？”章质接口问了一句。周铸喃喃地道：“是啊，做梦。三百年繁华，也不过是一梦之间。我觉得……我觉得大明真是要亡了。”

说完这话，周铸举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弦月，一言不发。章质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道：“那吴昌时……定罪了么？”

“定了。虽然他抵死不招，但人证物证俱在，也由不得他抵赖。而且皇上已经下旨，马上回宜兴逮捕周延儒来京听勘。”说到这里，周铸转过头来幽幽一笑，吐出几个字来：“这下你满意了吧？”

章质低头苦笑，道：“周延儒不死，我不会满意。”

“也罢，我由得你！”周铸艰难一笑，道，“什么时候你满意了，我再来和你喝酒吧。”说着他站起身，身子却是晃了晃，仿佛醉意冲头，良久才站稳了身子，蹒跚离去。

周铸的背影转眼沉浸在月色中，再也看不见了，章质持杯走向窗前，只听外面布满星星点点灯火的高墙大院里幽幽地传来渺茫地歌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章质的嗓音嘶哑，早已唱不了曲子了，此时却跟着这调子幽幽地哼唱着，似乎也要将这最有一点繁华的痕迹刻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