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倒周(二)(1 / 1)
周延儒悠然出京的马车声已经去得远了,朝中的大小臣僚才算回过味来,一想到周延儒居然能够就此萧然林下,真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便在此时,礼科给事中袁彭年和兵科给事中郝絅突然又上疏弹劾周延儒,大骂他在战前未曾布置边防,在战时又徇庇欺饰,罪不可恕。众人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山东武德道兵备佥事雷縯祚又上书弹劾周延儒的门生,蓟辽总督范志完在鲁地纵兵淫掠,克扣军饷,恶贯满盈。
原来这一位雷縯祚亦是东林中坚,素来有清正刚直之名,年初时他便弹劾过范志完。只是当时周延儒圣眷正隆,奏疏递上便石沉大海,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如今眼看周延儒罢相了,他忙又补上一疏,疏中夹枪带棒,连点了五六个大僚的名字,最后更是言“若夫座主当朝,罔利曲庇,只手有燎原之势,片语操生死之权,称功颂德,遍于班联”,直斥周延儒和范志完等人结党营私。皇帝看了此疏之后勃然大怒,立刻命令锦衣卫带雷縯祚和范志完回京审理,当堂对质。
章质早听过雷縯祚的大名,知道此人是打倒周延儒的一把利剑,便暗中打听了雷縯祚在京的居所,奉上名刺,前去拜访。雷縯祚与复社旧盟主张溥乃是好友,自然听过这一位“吾社新晋”的大名,听闻章质来了,便亲自迎到驿站门口。
章质见他四十多岁年纪,瘦瘦小小,一脸刚正之色,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石青色直裰,头上方巾束得一丝不乱,看起来就像个不得志的迂腐秀才。他却不敢怠慢,忙快步迎上去深深一揖,道:“学生历城章质,见过介翁。”
雷縯祚倒无前辈的傲气,笑着还了一礼,道:“原来小友便是霞舟贤弟,幸会幸会,以前总听西铭说起你,也算久闻大名了。”
章质忙道:“学生对复社的西铭先生是执弟子礼的,介翁是西铭先生故友,自然也是学生的老师了。”
二人略一寒暄,雷縯祚便领着章质进入屋中。此际天气炎热,二人便在院中树影下摆开茶水坐下。略用了些茶水,章质便低声问道:“介翁从山东来,可知道历城章镇的境况?学生族人数千,聚居于此,听闻北兵回程途中被屠杀殆尽,可……可是真有其事?”
雷縯祚长叹一声,道:“縯祚忝为武德道兵备佥事,驻守德州数年,一事无成,终究还是让建奴在我们的土地上纵横来去,烧杀掳掠。曾闻去年冬天建奴初入鲁时,曾围攻历城治下的章镇,章镇父老同仇敌忾,建奴不敌,仓皇离去。这番回程路上,他们是专门要找章镇的麻烦,听闻那时建奴围坞堡十余日,城中弹尽粮绝,仍然无一人投降……”
他说到这里,便是泪水盈眶,手指用力揉了揉眉心,见章质只是低头不语,便强笑道:“章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过悲伤了。那章镇的父老乃是我大明的好儿女,他们宁死不降,在街巷之间和敌人肉搏,直战斗到最后一息。縯祚在鲁数载,还未看见过有第二座城池打得如此惨烈。”
章质缓缓抬起头来,满脸惨然之色,只是缓缓摇头道:“介翁说的是,如今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也不必忙着做这等小儿女之态。听闻介翁之前就曾弹劾过周延儒的门生范志完,可有其事?”
“是,范志完资历甚浅,不过是当了两年小官,就因为巴结了座主周延儒,才谋到了辽东督师之位。此人品德败坏,不说毫无行军布阵之能,所作所为,竟比建奴还要猖獗。有一事小友可能不知,章镇被建奴屠杀之后不久,一直尾随敌后的范志完也到了,冲进城去又把城里翻了一遍。若是遇上建奴没来得及带走的钱财,则统统据为己有,不但如此,还偷坟掘墓,挖地三尺——这样的官兵,莫说縯祚从未见过,便是大明三百年来,也未曾听说过!”
这些事章质还是第一次听说,只觉句句如尖针入耳,刺得头皮一阵阵剧痛,颤抖地抓起桌上的茶杯想要掩饰心中的恐惧与愤怒,然而手抖得厉害,竟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茶杯。雷縯祚长叹一声,拿起茶杯塞到章质手中,道:“章公子,你若是觉得难过,不妨哭出来,也好过这样憋着。”
章质对他的话恍若不闻,觉得手中塞进了个硬硬的东西,便下意识地送到嘴边一倒,大半杯凉茶都泼在了身上。这一下冰冷的茶水触着肌肤,他才猛然惊觉,忙站起身一揖,道:“对不住介翁,学生……失态了。”
雷縯祚虽然生性耿直,然而亦是个性情中人,看到章质这般强行抑制心中的悲伤,也感到凄楚难当,只得撇开话头道:“縯祚这回上疏弹劾范志完,不但痛恨他本人的种种兽行,更痛恨他背后周延儒的奸臣祸国!只是前番看得皇帝对其颇有温旨,只怕縯祚此疏,只能扳倒学生,而动不得他老师分毫啊。何况去了周延儒,还是陈演、吴甡辈,只怕是平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章质两碗凉茶下肚,也已恢复了平静,便道:“介翁弹劾范志完的折子,长安市上已是人人传诵,学生也有幸一睹,于公于私,都甚觉振奋。学生本与周延儒、吴昌时本无甚私怨,只是这次学生罢官回乡,不料遭此巨变,然而国中大僚尚自优容享乐,见死不救,学生自是深恨,所以立誓除之。介翁直声动廷陛,清节震燕京,还请一定要帮学生一帮!”说着竟是避席起身,对着雷縯祚直挺挺地跪下。
雷縯祚慌忙将他扶起,连声道:“章公子不可如此!縯祚在鲁,也曾见民生凋敝,流离失所。此次建奴入关,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再加之周延儒软弱无为,范志完寡廉鲜耻,縯祚无能,亦是心中痛切。我大明江山三百年基业,如何能毁在这群人手中?若縯祚不能为大明除奸,死后又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泉下?章公子有什么吩咐,还请一一道来,縯祚必将全力以赴。”
章质早知雷縯祚是个难得的清官,此时一见,更是铁骨铮铮。他心中感佩,道声“大恩不言谢”,才从怀中摸出一叠文书,道:“这些都是学生偶然收集的周、吴党羽的罪证,介翁还请过目。”
雷縯祚接过一看,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的都是周延儒当政几年来的龌龊之事,直指他如何和同党营私舞弊,把持铨选,又指使管家董廷献买官卖官,贿赂横行。雷縯祚只看了几页,便觉触目惊心,忙道:“此中勾当,章公子如何得知?”
章质微笑道:“学生自有学生的门路,上面所列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真事,随时可以按图索骥,拿人对证,介翁还请千万放心。”
“哪里哪里。”雷縯祚嘴上敷衍,心里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原来这年轻人也这般法门广大,真不愧是张西铭的弟子,竟是大有青出于蓝之意了。
雷縯祚匆匆把文稿看完,又问:“縯祚在山东时便听人说起,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乃是周延儒的干儿义子。周某所做之事,无不有此人在后操作,然而为何不见章公子文中提到此人?”
章质笑道:“吴昌时之事,学生自有区处。此人幺麽小丑,不值介翁挂齿。他日金殿对质,只要介翁只需将文中事迹禀告圣上便是。”
雷縯祚只得点头道:“也好。”心中却颇不是滋味,便道,“章公子,縯祚冒昧问你一句,还请不要见怪。若是你与周延儒没有这等毁家灭族的大仇,你还会如此用心么?”
章质沉默半晌,双目凝视着头顶的阴阴夏木,只是答非所问地道:“介翁问的好。仔细论起来,周延儒于学生的家仇,也不过是间接罪人罢了。只是若没有这等强加的仇恨,只怕学生也活不到现在。”
“难道章公子活着,便是为了这等虚无缥缈的仇恨么?”雷縯祚忍不住问道。
“我何尝活着?”章质干笑一声,缓缓站起,道,“我听闻章镇被屠时,我便已经死了;后来想到老母妻子尸骨无存,那又是一死;方才听先生说起范志完的兽行,自然是又死了一次。人只有一死,学生却已死了三次,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雷縯祚听他说得沉痛,自是没有想到如此精明强干之人心中也有如此软弱的一面,不知不觉也站起身来,道:“縯祚愚钝,不善言辞,也只能也劝章公子一句,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很多事情是不能强求,也强求不来的。”
章质勉强一笑,欠身一礼,道:“多谢介翁指教。学生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久留。他日金殿对质,是非自见分晓,还望介翁善自珍重。”
离开了驿站,章质方觉心中一空,脚步蹒跚,在灼热空荡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所思所想,无非是雷縯祚的那句话:“难道章公子活着,便是为了这等虚无缥缈的仇恨么?”章镇的惨剧终于被证实了,数千条人命终于也化作了一地尘土。章质站在空空荡荡的街心,只觉身处茫茫的历史洪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将变成那一颗小小的沙砾。
崇祯十六年七月初八,皇帝在中左门召集文武臣僚,宣山东武德道兵备佥事雷縯祚和蓟辽督师范志完当庭对质。在金殿之上,雷縯祚义正词严,指责范志完纵兵剽掠,寡廉鲜耻之行,接着话锋直指范志完的座主周延儒,指责他豢养臣僚,结党营私,插手铨选,邀功揽权,无所不行,更点破了周延儒的门客董廷献买官卖官,明码标价,欺君罔上诸般恶行。皇帝素知周延儒行为不检,只是本以为他不过贪污纳贿,因此也并不在意。此时听雷縯祚说,周延儒竟把铨选黜陟之权交给一个无赖,竟是气得当堂拍了桌子,立刻便下令,一面将范志完下狱受审,一面速速去宜兴逮捕董廷献归案。
一月刚过,皇上对于周延儒的态度便转了个个儿,百官想到崇祯素来的铁腕手段,心中都是不寒而栗,猜想这回周延儒是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