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密报(二)(1 / 1)
忽忽已至四月底,清军撤兵的消息已正式传来,京城士民弹冠相庆,又躲过了一次大劫。市井中虽有不少流言蜚语,说周阁老在通州只知喝酒听戏,不敢一战的,众人也不过是当做闲话听听便算。有几个言官义愤填膺地上疏请求彻查,皇帝却统统只轻描淡写地批作“捕风捉影”。如今北兵既退,皇帝又护着周延儒,又有谁还愿意触霉头呢?一时士林上下无不丢开此事,各自寻乐子去了。
这日,李逊之正寻了缪弘绪等一帮年轻官员前往万驸马家的曲水园雅集,玩到天黑方各自回城。缪弘绪已是累了,已靠在马车内闭目小憩,李逊之却仍精力过剩,只掀起车帷看市井风貌,忽见城门边竟倒着一个一身尘土的青衫人,不禁大吃一惊,忙叫道:“停车!”
缪弘绪一时惊起,忙问道:“怎么了?”
李逊之忙指给他看,道:“你瞧,那人像不像章子文?”
缪弘绪眼神不济,眯着眼瞧了半日,还未瞧得明白,李逊之已跳下车来,几步冲过去细看,便见地上的人一头土灰,衣衫褴褛,双目紧闭,脸色蜡黄,面颊、脖颈和裸/露的手臂上遍布水泡,可不就是章质?李逊之吓了一跳,伸手一试他鼻息,方才连声道:“还好,还好!”又搭了搭他的额头,顿时又连声叫道:“好烫,好烫!”
缪弘绪也闻声下车,一看便道:“呀,这是火伤,却也不知出什么事了,得救他才是!”
李逊之道:“自然要救!”他赶紧命马夫把章质抬上马车,缪弘绪便道:“士谦,这火伤历来最是要命,可等闲耽误不得!此处离小弟家颇近,不如先将他安顿在小弟家中,马上给他请大夫治病才是。”
李逊之忙点头道:“不错,只是要麻烦嘉业了。”
缪弘绪道:“这是哪里话?大家都是士林一脉,自当相助。”
当下二人一道先去缪家,寻了间干净屋子安顿下章质,又差了仆人去请大夫。那大夫来望闻问切了半日,方道:“令友的烧伤是外伤,不算严重,老夫带着药膏,外敷即可。只是他火毒内陷,伤及心肺,治起来颇有点麻烦。老夫且开个方子,用的都是名贵的药材,你们得多跑些地方,才能把药材配齐。”
李逊之称是,拿上药方便风风火火去了。缪弘绪便拿出大夫留下的烫伤药,先给章质四肢烧伤处敷上。此时屋中只剩下他一人,只见章质双眼睛闭,依旧半死不活,面容惨白,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不似活人,一股瘆人的清寒之意直砭肌肤。
他正给章质上药,忽然间只听“当”的一声,却是什么东西从章质的怀里掉了出来。缪弘绪拾起一看,却见是一节青黄相间的竹筒,不过拇指粗细,顶端塞着木塞,似乎是可以开启。缪弘绪环顾四周,见屋中一片死寂,章质又昏迷不醒,心中一动,便竹筒的塞子打开了。
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小小的纸卷掉了出来。缪弘绪一颗心顿时砰砰乱跳起来,这东西藏的这么隐秘,自然十分重要,然而心中的好奇心却如恶魔一般,不断地驱使着他伸出手去。他颤抖着手拿起纸卷,缓缓打开,只见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写满了蝇头小字,缪弘绪对着烛火只读了一行,便已吓得浑身冷汗直冒。
这果然是极要紧的东西!里面桩桩件件,写的竟然都是周延儒和吴昌时如何党同伐异、卖官鬻爵之事,人物、地点、银钱来往都记得极细致,全不是捕风捉影可比。再看下去,后面竟还写了吴昌时勾结内廷宦官、侦伺上意等事。这些事若是落实了,哪一件不是掉脑袋的大罪?
缪弘绪将纸捏在手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一时左思右想,只是暗暗发呆。恍惚中,却听身后一片静寂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已是道:“缪兄,你还没看够么?”
缪弘绪霎时惊得三魂去了七魄,“啊哟”一声尖叫,吓得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章质半倚在床边,双目定定地望着自己。他下意识地将密信在背后一藏,咬牙道:“章……章兄醒了?”
“拿出来!”章质声音嘶哑,却字字斩钉截铁,道,“听到没有?”
缪弘绪犹要装傻,只强笑道:“什……什么?”
“你手上的东西,拿出来!”章质挣扎着下床,赤着脚一步步逼到缪弘绪面前,道,“你把东西还我,这不是你能看的!”
缪弘绪见他双目尽赤,语气狠戾,越发害怕,只颤抖着腿往墙边退,颤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放心,这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给我!”章质一声怒吼,缪弘绪只觉浑身骨头都颤了颤,不知怎么,手便松了松,那握在手心的纸卷便落下了。他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见那纸卷正落在墙角的金鱼缸里,早已湿得透了!
他这才知道闯祸,一时吓得尖叫。章质闻声几步冲上来,一把将他推开,伸手便往水缸里捞。只是那纸本就是特制的蚕衣薄纸,入水即化,哪里还捞得起来?章质陡然大怒,一把揪过缪弘绪的领子,便冲他面颊上重重打了一拳,嘶声道:“你在做什么?”
缪弘绪被他打得眼冒金星,伸手便去捂嘴角,摊手一看,竟满是鲜血。他一生养尊处优,哪儿见过那么多血?吓得却是连话也不会说了。章质见他这一副怂包模样,心头的一腔无明业火越发大了,厉声道:“我杀了你!”说着双手一紧,已重重箍在他脖颈上。
缪弘绪只觉他的手越收越紧,片刻便觉眼冒金星、呼吸艰难,想要呼救,却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想要挣扎,却又哪里是章质这般会武之人的对手?他只在心中暗暗叫苦:“吾命休矣”,却听屋外有人惊叫道:“子文,你做什么?”
章质听得这一声唤,渐渐回神,手上便松了少许。便见李逊之冲进来,一把推开二人,只将章质拉在一旁,喝道:“你要做什么?”
章质犹自喘息不定,指着缪弘绪,道:“他……他毁了我的证据。”
“什么证据?”李逊之莫名其妙,转头看向缪弘绪,缪弘绪一张脸煞白,只扶着墙连连咳嗽,哪里说得出话来。他只得又看章质,章质深深呼吸一口气,颤声道:“那是我要弹劾周延儒、吴昌时的证据。”
李逊之越发不解,道:“好端端的,你做什么要弹劾周阁老?”
“呵?周阁老?叫得好生亲热!那是你们东林复社捧上来的人物,你于他当然存着几分香火情!可是他在做什么?他的门生,手握大军,不敢一战。他自己,龟缩通州,纵酒享乐。却不知北直、山东两地,有多少人因他们的庸碌无为而命丧黄泉!此人不死,天理不容!”
李逊之见他容貌扭曲,貌若疯癫,也不敢跟他分说,只得温言劝慰道:“好好,你要除掉周阁老!”他转头连连向缪弘绪使眼色,示意他快下去,方扶着章质坐下,道:“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才好?”
章质不答,甩开李逊之的手,到窗台边的书桌前站定,拿过一边的纸笔,道:“我要把那那些文字默下来。那些证据我看过好几遍,现在也还记得一些。”
李逊之道:“也好,只是你如今才刚醒,还不宜劳碌,不如先躺下养伤,等伤势好转,再来默写方好。”
“我只怕我昏睡得久了,便越发记住的东西了。”章质一把将李逊之推开,道,“你去吧,文不长,一两个时辰便写完了。若不尽快完备,我也不放心养病。”
李逊之见他语气强项,仍有几分魔怔,也不敢再劝,只将抓来的药给了仆人,自己拿了张鼓凳在章质身边坐了,道:“我照看着你,你默便是了。”
章质默然点头,拉开椅子坐下,李逊之帮他磨了墨,章质便拿了纸笔一路默写而下。他的手上本是烧伤得厉害,这一动笔,越发疼痛钻心,血水混着脓汁破裂,甚是可怖。李逊之瞧不下去,便道:“我写,你来背。”
章质略略顿笔,道:“不行,这些东西知道得人多了,终究是个隐患。”
李逊之扳过他的肩,道:“你连我也信不过?”
章质避开他的眼,低声道:“我只怕你们被我连累。”
李逊之愤愤长叹,只得松开手让他继续写。开始数页,章质写得甚快,只是时间一长,便见他下笔渐渐迟缓,写上四五个字,倒要冥思苦想许久。原本面上还有几分血色,此时也已变得灰白一片。
默写完全文,已是当天深夜。章质再也支撑不住,丢下笔便昏死过去。李逊之不放心他留在缪家又和缪弘绪争执起来,便命人将他送回自家将养。
这一场半睡半醒的昏迷,一直持续了十来日,章质才渐渐清醒过来。只觉头疼欲裂,轻轻□□道:“水。”
服侍的男仆连忙过来服侍他喝了水,章质环顾四周,见已不是缪家的房间,便道:“这是何处?又是什么时日了?”他这一开口,自己先是一惊,原来自己的嗓音竟如破锣一般,变得嘶哑无比。
章质眉头一皱,立刻闭口,那男仆却犹自不觉,只道:“这里是翰林编修李老爷家,今日是五月初十了。”
章质半晌才明白定是李逊之带他来的,复又嘶哑着嗓子道:“李老爷可在?”
那男仆道:“今日是周阁老回京的日子,朝廷在大明门外举行班师大典,我家老爷前去站班了,恐怕要午后才能回来。”
章质听得周延儒今日回京,忽然低头剧烈咳嗽起来。那男仆连忙再要端水来,章质却摆摆手,忍着嗓子的干疼,道:“没事。我去大明门外看看热闹,一会儿就回来。”
那男仆大吃一惊,道:“章老爷才刚刚醒转,怎么便要出去?若是再妨了伤势,我家老爷定要打死小人了。”
章质淡漠摇头道:“你便说是我说的,他不会怪罪你。”他下地抓过衣裳穿好,便推门出去。端阳已过,此刻京城正是燠热。章质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将他逼得呼吸不畅。他平复了呼吸,缓步踏入院中。只是他卧床依旧,脚步虚浮,走不了几步,便是一个踉跄。那男仆赶紧更上,埋怨道:“章老爷也恁不爱惜身子了,这般境况,还看什么热闹?”
章质自知身体虚弱,只得道:“麻烦你为我准备一乘轿子,送我去棋盘街。”
那男仆还要迟疑,却见一旁抄手游廊里走来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上前一福,道:“夫人说了,若是章老爷要去那里,让你们只管预备着。”
章质不敢和女眷对视,只微微低头向那丫鬟拱手,道:“替我谢过你家夫人。”
当下男仆不敢迟疑,叫人抬出李逊之日常坐的轿子来,换去品官的轿衣,才抬着章质出门。大军班师是大礼,何况如今周延儒连报大捷,更是“德胜凯旋”之师,朝野上下更是格外隆重。大明门外的棋盘街上,早已有大汉将军、锦衣卫、京营官兵层层护卫,最外头才是看热闹的老百姓。今日皇帝回出来亲迎周延儒,这可一个一睹天颜的好机会。
章质出门已是晚了,走到东江米巷头上,便已被看热闹的人挤得不能前进。只看得远处旌旗招展,听得锣鼓齐鸣,太常寺的和声郎正慢条斯理地唱着什么“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①,却早已被百姓的欢叫嘶闹声压得听不出音调。
章质让轿子停下,便入了西江米巷路边一座茶楼,上了二楼,远远望去,正能看见大明门前的广场。便见当中一员重臣,绯袍玉带,端凝而立,后面四文四武八臣,率着各支军队主力,已分列场中,便是周延儒的班师大军。两侧是朝官按左文右武依次排开,公侯戚畹、三孤三公,肃穆庄严。
章质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大戏装模作样得可笑,忽听得身边看客齐声高呼“皇上来了”,便见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依次徐徐打开,便见皇帝的銮舆在各色依仗的导引下辚辚而出,崇祯皇帝高坐车中,黄盖之下,一身皮弁礼服,甚是隆重。看客们见着皇上出来,无不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有些把持不住的已是跪地叩头颂起圣来。
便见场中朱由检在宦官的搀扶下下了辇车,在场群臣无不跪下行了四拜大礼。远远便见着朱由检上前,独独扶起周延儒,也不知说了什么,周延儒便激动得连连顿首,才踉跄爬起。协律郎齐奏凯乐,接下去便是献俘、宣召等一系列常仪了,看热闹的百姓便渐渐散去。章质下了楼,方才挤进人群中,一路来到礼部衙门边上。
此处离大明门已近,场中之人举动说话,俱都看得清楚。朱由检虽仍是一派雍雍穆穆的肃然之态,可眼角眉梢,却压抑不住一丝雀跃之意。下头跪着的官员,却是各有各的算盘,有羡慕嫉妒的,有咬牙切齿的,有鄙视讥诮的,却是只有各自才知道。
此时内阁大学士次辅陈演致贺词已毕,礼官刚要命百官四拜,却见左侧文官的序班中,一人突然冲出跪在场中,手捧奏疏过头,高声道:“臣兵科给事中缪弘绪,有本弹劾内阁大学士周延儒,谎报大捷、避战不出!”
在场百官百姓无不哗然,朱由检猛然变色,喝道:“哪里来的狂悖之徒?拉下去!”
锦衣卫校尉立刻冲进场中,一左一右掖住缪弘绪便要向下拖。缪弘绪奋力挣扎,几步膝行上前,嘶声道:“皇上,臣愚钝鲁直,不知礼法,合当天诛。然中极殿大学士周延儒,枉负圣恩,勾结吏部文选司主事吴昌时,党同伐异、秽乱朝纲、卖官鬻爵、壅塞言路在前,奉命督师,不出一战,怯懦欺君在后!若吴昌时是周延儒之罪人,则周延儒便是天下之罪人!”
群臣吓得脸都白了,章质在人群中看得也是大吃一惊。便见崇祯冷笑道:“缪弘绪,你好大的胆子,污蔑重臣,口无遮拦,你是要学姜埰、熊开元么?这些日子以来,便听你们不断弹劾周延儒如何如何,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非要朕将你投入诏狱,你才肯说实话?”
缪弘绪一脸傲狠之色,只是咬牙不语。李逊之见状慌忙出列跪下,道:“皇上,缪弘绪素来狂悖,最好大言,还请皇上看在他仍是一腔忠义的份上,饶恕他这一回吧!”
“好啊,同党跳出来了!”朱由检重重一拍辇车,道,“今日谁敢救缪弘绪,一道下狱!”
群臣顿时哑了,无人再敢上前,便是李逊之也不敢贸然开口。便见周延儒缓缓上前,躬身道:“皇上,缪弘绪身为谏官,弹劾朝臣乃是职所应当,臣虽为首辅,亦是大明臣子。缪弘绪既然弹劾臣,臣自当藁席待罪。只是恳请皇上不要处置言官,以免贻人话柄。”
朱由检冷笑道:“老先生是好脾气,朕却没那么好糊弄!整日便是些结党营私的词,却不知道,到底是谁有党!”他目光一甩缪弘绪,喝道,“拖下去,好生审问!”
锦衣卫复又上前,将缪弘绪架起拖下。李逊之伏地跪在一旁,却也不敢再谏。便听身后好友的声音一递一递传来,却是似哭似怨:“章子文,我不欠你的了……我不欠你的了……”只是四下里一片喧哗嘈杂,立即将他的嗓音淹没进了茫茫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