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密报(一)(1 / 1)
第二日一早章质方才起床,便听得有人轻轻叩门。章质开门一看,却见来的乃是董廷献,忙笑道:“董先生来了,快屋里坐。”
董廷献谦恭一揖,道:“周阁老请章先生过去说话。”
章质点头道声“叨扰”,已随着董廷献而去。行到思寒堂内,却见周延儒薄衫广袖,正和三五个士绅对坐闲聊,见着章质进来,已是和颜笑道:“章霞舟先生到了,这一位是南曲大家,可非要听他说一说才是。”
章质道声“不敢”,周延儒已是起身将他延入座中,道:“我们方才还在论临川派与吴江派之优劣,却不知章先生于汤若士、沈宁庵两家如何看?”
章质回过神来,双手按膝,微微低头道:“学生见识浅薄,周阁老才是曲中圣手,学生如何敢班门弄斧?汤临川辞藻工丽,沈吴江宫商细腻,都是前辈俊杰,自是各有各的妙处了。”
周延儒呵呵一笑,拈着胡须,并不答话。在座的宾客却只道他也是寻常清客山人,忙随声附和道:“霞翁这两句按语却好,一语道破二家门户,学生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周延儒微微一哂,才道:“章先生是文武全才,当世名士,如今虽是白身,见识却是比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要高妙得多了。”他转头向章质一笑,道:“之前听闻章先生挂冠归去,隐于林泉,老夫不胜欣羡。若是老夫哪一日也能抛下这浮名浮利,只与三五好友诗酒相娱,便算得偿所愿了。”
这一句话一下子便戳中了章质的痛处,他心中一阵抽痛,死死攥住膝头衣摆,竭尽全力平稳嗓音,道:“我辈儒士所求,无非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学生仕途偃蹇,途穷于野,在周阁老嘴中,倒成了许由巢父,当真是大谬了。何况学生家在北方,比不得周阁老家乡江南鱼米之地富庶,素来盗寇频生,搅得人不得安生,想要诗酒余生,只怕也是没这个福分的。”
周延儒听了这话,便慢慢放下了茶盏,道:“老夫记得,章先生籍贯山东?”
章质眉目下沉,肃然道:“是,学生正是鲁人。”
众人听得这话,都觉没来由心中一跳。他们虽随着周延儒龟缩在通州,却也知道山东正是遭清兵□□最烈之地,难怪他之前说话含讥带刺。席上宾客不说话,唯有周延儒却淡淡开口道:“老夫二度入相,时人目为圣恩浩荡。唯有老夫自己明白,这是在刀尖上走路。纵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却也架不住日日劳心劳力,四下防备。不过一两年功夫,头发便白了一大半。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本非我所长,做来做去也讨不了好处,还是留给年轻一辈的人去做罢。”
他说完了这几句话,仿佛有些不胜疲倦,只拍拍手道:“这几日天气不佳,阴雨连绵,城中又有疾疫,众位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说着便端起茶来肃客。宾客们也纷纷起身,寒暄告辞。正在此时,忽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见随行总兵周遇吉大步冲进堂内,叫道:“周阁老,城外发现鞑子的踪迹啦!”
众人都是一惊,周延儒本已走入内室,此时便又回转过来,道:“周将军慢慢说。”
周遇吉“呸”了一声,道:“这事儿怎么慢慢说?鞑子主将阿巴泰之子岳乐部正北归,已到了城外不远处。夜不收来报,说是军中马驮箱载的,全是金银珠宝,还有不少掳掠来的男女,全军行动缓慢,正可以从后袭击!”
周延儒听了,也不以为意,只是连连点头道:“好,好,是该袭击。你传令下去,叫通州城头把红衣大炮都摆出来,向北兵射击。”
周遇吉愕然道:“那哪儿打得到鞑子?他们隔着通州城池,总也有十几里地啊。”
周延儒道:“打不到便打不到吧,吓唬吓唬他们,叫他们别靠近通州便是了。这里离京城究竟是近,传出去了也不好听。”
周遇吉是客将,听了这番话,也做不得声,只好下去安排。周延儒见其余随军大臣都站在门边,便一挥手道:“都散了吧,没有大事。”
众人原本紧绷的面颊顿时松弛,立刻便相互揖让着离去,唯有章质一人,木然立在门边,浑身冰冷。周遇吉的话他听得明白,那岳乐正是当初率军屠了章镇的那个“四贝子”,如今敌人近在咫尺,周延儒却不敢一战,这究竟是何道理?他心中烦闷,独自出了怡园,循着炮声来到通州东门上,却见城堞上四架红衣大炮正对着城下原野轰鸣,炮声震天动地,硝石硫磺的气息冲鼻难闻,气势可谓惊人。透过浓重的青烟,隐约可见远处官道上有大军行过,却是不紧不慢,丝毫不被这炮声所震吓。
周遇吉正立在将台边,看得闷气,见着章质过来,已认出他是方才在怡园见过的宾客之一。他只道章质也不过是寻常清客,此刻见他走近,便阴阳怪气地大声道:“看看看,看什么看?又看不着鞑子一根毛!若是当真看见了鞑子,只怕有人却是要第一个抱头鼠窜喽!”
章质不以为意,只道:“却不知周阁老为何不肯出击?”
周遇吉叉着腰,斜倚在旗杆上,道:“去他娘的!军营里都传,说是鞑子主将贿赂了我那本家,借道出关①,你信不信?”说着哈哈大笑,将一把宝剑拍得呛啷啷直响,掉头而去。
章质一愣,却也觉得这流言太过荒谬,不禁哑然。却听身后有人道:“章公子,我知道周阁老为什么不出战。”
章质只觉这声音清脆,回头一看,却见来人一身短打,头戴斗笠,一张面庞都压在阴影里。他顿了顿,想起一人来,才试探着道:“可是沈……”
那人摘取斗笠,露出一张英秀的面庞来,正是沈流光。她略略颔首,道:“章公子。”
章质忙道:“却不知沈夫人有何高见?”
沈流光听他称呼自己“沈夫人”,微微涩然,才道:“此时说来话长。今年三月时,礼部主事吴昌时走了东林老臣郑三俊门路,改任吏部主事。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位郑老先生是方正人,哪里想得到吴昌时是在利用他?吴昌时甫一掌铨,便大肆排斥异己,将言路中不附和自己的十个官员全都外贬,朝野顿时一片哗然。御史祁彪佳、贺登选等人纷纷上疏弹劾他紊乱铨政、黜陟不公,皇上虽未将吴昌时怎么样,可周阁老作为他的靠山却颇不自安。正好此时北兵猖獗,皇上扬言亲征,周阁老又怎敢不来?只是他也知道,光凭军中的这些骄兵悍将,万万不是北兵的对手。与其出战失利被劾,倒不如龟缩城中,来得万无一失。”
章质不觉冷笑,道:“他未免也太弄巧了。皇帝派阁老督师,军中又岂会没有侦伺之人?”说罢目光只在沈流光身上一扫。
沈流光苦笑道:“章公子这话是笑话我哩。周阁老复相以来多行新政,其中便有一条是‘罢厂卫侦缉’之事,当初在士林间也是一片叫好。骆卫帅本与周阁老交好,但出了这一桩新政,他手上的权柄被削了一大半儿,因此也深恨于他。幸好我是他一早就安插下的棋子,他便命我加紧侦伺,这倒也不是皇上的意思。”她顿了顿,才道:“不知章公子所来为何?”
“你这话是为周延儒问的,还是为锦衣卫问的?”
沈流光咬着嘴唇,道:“我便不能为自己问么?”
章质咯咯一笑,道:“好,那我告诉你!我想要周延儒死,你可愿助我?”
沈流光被他阴狠的语气一震,跌脚后退数步,才道:“我奉上峰之命侦伺周延儒一举一动,他谎报战功、避战不出的罪行,我自然都会上报,你不用心急。”
“可我等不及了!”章质转头望着城下荒芜的旷野,淡淡道,“这样的罪名虽大,却还不足以要他的性命。”
“那你要什么样的罪行?他是阁老!议功议贵,哪有说杀就杀的道理?”沈流光急切脱口,“你若只想扳倒周延儒,那倒也罢了,可你要他的性命,那是不可能的!”
“是么?可我就是要他死!他不死,怎么消我心头之恨?”章质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道,“沈夫人,你要助我!”
沈流光望着他幽幽闪光的双眼,干笑数声,道:“原来……你是存着这些念头。也好,也好。通内、通珰、结党、欺君,什么秘辛我手上没有?这些本是我私下留着,自己保命用的,连骆养性也不知道。如今你既然要,我全给你便是!”
她突然一指城下,道:“你不要回去了,出城东去十里有一处破庙,你在那里等我,我回去拿了东西,便给你送来。”她草草一拱手,转身便下了城。章质望着她远去,方觉得一口憋闷的气重重抒出,连忙下了城楼,出城而去。行了一炷香功夫,便见路边果然有座孤零零的土地庙,四面残破,已是失修多年了。
章质踏入庙中,却见当中一座泥塑的土地神歪坐神台之上,已是倾圮了一半,台前香冷烛残,瞧来也没有什么香火。他本不信神佛之说,此时却觉心中忐忑难言,便在神像前跪下拜了三拜,低声道:“土地公在上,小民章质偶经贵宝地,仅以神歆一缕,上报诸路仙人。小民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富贵寿考,只求我母、我妻、我子能平安无恙。”
他说了这一句,却是自觉这愿望太不切实际,方又拜了拜,道:“小民自知此愿太过虚无缥缈,建奴残暴,杀人盈野,老弱妇孺,何能逃生刀下?我只望上天保佑,我能除掉周延儒这般国贼禄蠹,好歹也能让他们于九泉之下安心了。”
他默默诵了数遍,只跪在神像前发呆,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嚓嚓。他只道是沈流光来了,一时喜出望外,转身叫道:“沈夫人!”然而话未出口,便觉出一阵尖锐的棍风横扫过来,直直落向他额头。章质冷不防挨了这一下,只觉眼前满是金星,这才认出四面全是劲装打扮、黑布蒙面的黑衣人。他大吃一惊,随手抓起地上散落的一根门闩便迎面打去,然而后面小腿上却又重重着了两下,一阵疼痛入骨,竟是翻身跌倒。
他大病初愈,身体本不好,更何况他那些骑射功夫,又如何是这等高妙绿林技击的对手?黑衣人运棍如风,见他跌倒,已在他脑后重重一劈,将他敲昏过去。便听身边一人道:“老大,不杀了他么?”
那为首的道:“董大侠②交代,不要留下痕迹,我瞧看不如一把火连这庙一起烧了干净。”
其余几人连连点头,忙退出庙来四面堆其柴草放火。章质原本被敲得晕了,昏迷中只觉出四面热浪逼人,烟气蒸腾,刺得肺里难受,连连咳嗽着睁开眼来,才见这小庙四面竟都成了一片火海,不由得魂飞魄散。他挣扎着跳起来冲向门口,却立时被一阵热浪逼得后退数步,只觉火舌卷动,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如同千军万马,要把自己生生吞噬,生生撕裂。
四周温度渐高,烟气也越来越重,庙顶部的椽子和梁已经开始纷纷落下,便是大梁也已经抵挡不住高温的烤灼,变得摇摇欲坠起来。章质心中惊惶莫测,正想放声大叫,然而甫一张口,却觉熏人的烟气便直冲入吼,痛得他连连咳嗽。他只得捂紧口鼻,蹲下身子,慢慢向四下摸索,希望找出一二出口。然而触手之处都已滚烫,根本不能靠近。熊熊烈火,破庙中转眼便成了人间炼狱。
他忽觉一阵颓丧,暗道:“原来我章质竟是命绝于此,看来方才的那些愿望,全然都是痴人说梦。周延儒没死,雪林也没活转,我自己却先要死了。世事弄人,当真可笑。”他心中闪过一丝颓丧,只想纵身往火堆中一跃,就此了结了这条贱命,可生关死劫,又如何能说勘破就勘破?他正迟疑间,忽听得外头有人大声叫道:“章公子,你在里面吗?”
章质勉力张眼,只见大门的方向隐隐约约竟有光透进来,一个人影如惊鸿仙子般一掠而过,冲进火海中。章质只觉这人声娇柔婉转,正是沈流光。他求生之心陡切,已是忙不迭地应道:“我在这里!”这一说话,不免又呛进了几口烟尘。却见沈流光身形一错,已循声找到了章质身边,伸手一抄,将他抱在臂弯里,转身跃出火场。
到了外间,章质猛地觉得气息一顺,连连咳嗽,低声道:“沈夫人,你何必为我冒险?”
沈流光轻功虽好,此时也被火灼得处处是水泡。然而此时她也顾不得自己的伤痛,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竹筒,塞到章质手中,方正色道:“这是你要的东西,好好拿着!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你千万要想清楚了怎么做,可别……别再伤了自己!”
章质闭上眼,微微平静一下,才睁眼接过竹筒,道:“多谢了!”
他站起身便要走,然而他身上烧伤颇重,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要跌倒。沈流光赶紧伸手扶住他,柔声道:“你的伤可要紧?”
章质苦笑一下,轻轻挪开沈流光扶着自己的手,道:“你可要紧?那些人是周延儒的人吧?你救了我,会不会被他怀疑?”
沈流光微微涩声,道:“你肯为我着想,我便是心怀感激的了。剩下的事,我自然有办法处置,不会有什么危险。你是做大事的人,不必为儿女情长所牵绊。我……我去了。”她心头忽然闪出一丝惧意来,竟是不敢看章质的眼睛,转身便走。走出数步,却觉手腕一禁,已被人握住。她突然心中烦躁,只一甩手,道:“章子文,你别碰我!”
话音未落,却觉整个身子都被章质扳过来,一双柔软的唇便印在自己唇上。沈流光一时痴迷,然而那唇甫一落下便即移开,她一怔,却见章质双目红红,已是低声道:“对不起。”言毕转身,已是掉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