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飘零(一)(1 / 1)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章质被周铸带回明军位于东昌府的大营内养伤,他身上旧伤新伤颇重,接连半月高烧不退,伤口化脓,金疮破裂,军医已是数次欲放弃治疗,幸好他求生意志甚强,才勉强撑了下来。如此缠绵病榻,昏昏沉沉数月,等到全然清醒,却已是第二年的三四月间了。
这一日章质在昏睡中似听得有人哀哀哭泣,方徐徐睁眼,问身边的军医道:“是谁在哭?”
那军医忙道:“想必是我那小徒儿。他该死冲撞了章公子歇息,小人这就去将他赶走,不让他再吵着章公子了。”
章质摇摇手道:“不必,听他哭得凄惨,必然有事。你叫他进来,我问一问。”
那军医只得出去,片刻便领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学徒进来。章质见他身材瘦弱,双目又哭得红肿,心下怜惜,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那学徒听得他问话,一时又是触动了情肠,哽咽道:“小人名叫小六子,家在禹城。前几日遇见当地的流民,听他们说起鞑子带兵北归,路过禹城,竟将禹城屠了!那是一个城的人啊,那是一个城的人啊!……听说那血都漫到人脚踝啦!我的爹妈全在城里,只怕是……必死无疑啦!”
章质听得“屠城”二字,眼前便是一黑,重重倒回榻上。那军医连忙上前忙挽住他的手,章质却是轻轻一挣,干涩着喉咙,急急向小六子问道:“可是山东济南府的禹城县?”
小六子被他吓了一跳,颤声道:“就是山东的禹城。怎么,公子也有亲人在禹城么?”
章质只觉浑身一冷,要知道禹城离章镇不远。清兵既然可以屠了禹城,又怎会放过章镇?难道千算万算,千避万避,竟还是躲不过敌人的屠刀么?他只觉浑身僵硬,艰难地转身向小六子问道:“那小哥可知,历城县的章镇……如何了?”
小六子红着眼圈,哽咽着摇头道:“我不知道,只听说鞑子是一路杀回来的,遇到市镇便又杀又抢,好厉害呢……”
他虽说不知,然而在章质听来,却比落实了的噩耗还要迫人。他翻身坐起,呆呆靠在床头,出神良久,忽然掀起被子,道:“我要回去。”
那军医吃了一惊,连忙按住他道:“章公子可别乱动,当心金疮又破了。周将军让小人帮着照看公子,绝不能叫公子再去冒险。公子是贵人,家人也必然吉星高照,绝不会出事的。”
章质摇头道:“有没有出事,我回去看看便知。东昌离济南并不远,先生不用担心。还请借我军中出入的令牌和马匹,我去去便回。”
那军医也不敢阻拦,只得老老实实给了他令牌,又让小六子牵了一匹马过来。章质强撑着一口气披衣下床,掀起帷幕走出营帐,却见眼前好大一座军寨,旌旗猎猎,戈甲鲜明,甚是么威武雄壮。只是这样一支大军,却只能放任敌人在本国土地上杀戮抢掠,当真是令人愤慨。
他初初清醒,神智尚有些昏沉,一时也不认得路径,出了营寨策马稀里糊涂地走了数十里,只见四周皆是死寂一片。时值孟春,四下却是萧条一片,田无稻麦,野无人烟,唯有闲花野草疯长。东风清冷,吹得他遍体生寒,惨白的太阳如冰轮般高挂在灰霾的天中,仿佛没有一丝活气。
绕过一道田埂,才见对面似有几座村舍茅屋。他忙策马奔近,却觉鼻端一股血腥气越来越浓重,地上不时可以看见散乱的农具、不值钱的破家具,显是遭过一场劫掠。章质只看得心惊胆战,放缓马速步入村内,便见村口大树底下,正横陈着两具尸体,一人的脑壳被削掉半个,红的白的,泛着腐臭和血腥气味,满地都是。另一具却是女尸,只是早已被人剥光衣裳,浑身青紫,白花花的胴体、干瘪的乳/房,对着无声的青天。
章质一阵泛呕,随手从那男尸身上剥下外衣,罩在女尸身上。他抬头看向前方,只见村内道路上,尸体枕藉,血水凝固,已是深深渗入了泥土之中。
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凝固了,木然半晌,掉头欲走。却听得耳畔有人用满语大声喧哗道:“快四处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章质眼中陡然闪出一线火花,他猛然掉头,正见村中走出四个留着辫子的清兵,一具具地翻找尸体,想是能再从尸体身上摸出点值钱东西来。章质忽觉浑身骨节都格格作响起来,他突然怒吼一声,从地上抄起一把生锈的柴刀,扬手重重甩出。
便听一声惨叫,柴刀重重嵌入其中一人的眉心,转瞬间倒地死去。其余几人闻声大惊,纷纷把刀欲战,只是再看一眼马上骑士,却只是个脸带病容,面黄肌瘦的年轻人,顿时便送了一口气。其中一个怒吼了一句“该死的尼堪”,抽出长刀,向章质冲去。
章质面色如寒冰,马鞭陡然一长,已是瞅着空隙,重重劈在那清兵面门之上。这一下他用了十成力,陡然便在对方面上留下一道黑红的血痕,跟着马鞭一卷,已将那刀卷入手心。其余几人见状不妙,都一拥而上。章质长刀在手,竟是看也不看,只是一路横劈竖砍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四面已无人影,定睛一看,才见那三人俱已被自己砍翻在地。
他哈哈一笑,才觉出双手酸软,全身无力,身子一歪,便栽下马背,滚落在一片血水之中。他喘着粗气,慢慢爬起坐在地上,忽听得身边有悉悉索索之声。他扭头一看,却是有一人尚未死透,挣扎着想要逃跑。章质翻身一把揪住他领口,扬手掴了他两个耳光,喝道:“说,你们是谁的部下?这村子是谁屠的?”
那清兵哪里懂得汉话?只是翻着白眼喃喃自语。章质方醒悟过来,忙用满语又问了一遍。那清兵才颤声道:“我等是七贝勒手下四贝子的奴才,这里的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只是路过啊……”
“什么七贝勒,四贝子?”章质横了一眼,见他怀中鼓鼓囊囊好似藏了不少财物,伸手便是一扯,便见金的银的滴溜溜滚了一地。章质眼尖,便见着其中有一枚翠玉镯子好生眼熟,忙抓起一看,却见这镯子外雕榴花蝴蝶纹,内侧刻着“富贵寿考”四字,顿时如坠冰窟!
这镯子他再不会看错,正是他莱山堂章氏四房婆媳相传的传家信物!祖母给了母亲,母亲又给了段雪林,可是如今……又怎么会出现在这清兵身上?
细看这玉镯,只见外侧花纹凹陷处,似斑斑驳驳嵌着血痕,黑红干涩。他只觉眼前一黑,一股腥咸涌上咽喉,哇地便喷出一口淤血。那清兵见他吐血,趁势要跑,章质却一手扣住他手腕,喝道:“这镯子是哪里来的?你们……是不是去过章镇?”
那清兵浑身瑟瑟发抖,战战道:“奴才从济南府来,四贝子带着我们下了好几处镇甸,也不知哪一处才是……章镇……”
章质忙将玉镯在他眼前一晃,喝道:“这是哪里来的?”
那清兵见他面目狰狞,陡然间三魂去了七魄,发抖道:“不干我的事啊……听说这个城子范四爷曾打过一次,大败而归。所以这趟回军,非要找回场子不可。七贝勒也曾让范四爷劝降来着,是那城子自己不降,我们打了三日三夜,才……”
章质只觉心口如撕裂一般剧痛,一刀便搠了他个透心凉。那清兵倒地死去,犹自瞠目向天,一脸死不瞑目。章质仍觉心中那一股浓重的杀意不可遏制,突然又操起长刀对着那清兵的胸膛重重连捅了十七八刀,直将那胸口戳得稀烂,方觉出一腔悲愤涌上心头,仰天嚎啕大哭起来。
他身体本未痊愈,经此大悲大恸,越发神智不清,只觉眼前幻影重叠,一会儿是段雪林巧笑嫣然,一会儿又是母亲谆谆慈教,一会儿是孩儿稚嫩的小脸,一会儿却又是尸体横陈,鲜血淋漓,或悲或喜,竟是几欲发狂。恍惚中,忽觉有人从后拍他肩膀,章质想也不想,抓起刀来便反手欲砍,那人却只轻轻一挣,便将那刀扭下,道:“子文,你怎么了!”
章质颤抖着转身,只见身后之人铁衣长剑,竟是周铸,突然悲愤上冲脑门,挥拳便是重重打在他面门之上,喝道:“你为什么不救了我的家人出来?”
周铸并不闪避,只默默受了这一下,却见他还要再打,方一挥手拢住他的手腕,喝道:“子文,我当初便想带她们出来,可是你们的族长大人不让,我又如何可以硬抢!”
章质举在半空中的手陡然重重跌下,眸子里闪过一点虚光,颤声道:“章镇……章镇定是被清兵屠了,你怎么不救救他们呀!”
周铸低声道:“自从上次我擅自带兵救援章镇,范志完便对我起了戒心,只让我在后方押运辎重。章镇的情况到底如何,我也并不知晓,更不要说出兵相救了。若是章镇没事,自然是好;若章镇真的被屠了,你……你也要撑下去才是!”
“撑下去?”章质陡然失笑,尖声道,“我撑下去又用什么用,那他们还不都化成了累累白骨?范志完、赵光捠治沾缶胝抡虿还患兀尾痪龋磕训浪蔷椭荒苎壅稣龅伧沧釉谖颐堑耐恋厣虾嵝忻矗课液搠沧樱晌腋苷庋墓簦∏灞比耍惺羌巧比耍词遣患。?lt;br>他似哭似笑,似乎要将所有的愤恨都抒发出来。周铸只听得心中害怕,连忙扳过他的双肩,道:“你别这样……总算你还活着!”
“日后的事?”章质失声大笑,道,“说得好,我自是要为日后的事做打算的。”
周铸听他语气怨毒,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得轻声道:“你别做傻事。”
章质咬牙道:“我怎么会做傻事?心中愤恨未消,我是决不会死的。周兄,你听好了,我定要为那些无辜惨死之人讨回一个公道!”
“怎么?你要向范志完、赵光捀闯穑克强啥际侵苎尤宓娜耍隳睦锸撬堑亩允郑俊?lt;br>章质微微侧头,白眼望天,道:“周延儒么?好,好。”他突然扶着周铸摇摇晃晃站起身,便去牵那马匹。周铸连忙按住他的手,道:“你要去哪里?”
“回京,找周延儒!”章质咬牙,“难道我还能眼看着他在相位上逍遥快活不成?”
“你……”周铸本想出言相劝,只是沉默半晌,却改了口,道:“周延儒不在京里,他在通州。今年建奴深入内地,来势猖獗,皇上便扬言要御驾亲征,其实便是逼周延儒出面。他也没有法子,只好自请出京督师。只是他又格外怕死,根本不敢上战场和建奴作战,离了京师便只龟缩在通州,一步不敢向前。”
章质听得明白,便拍拍巴掌,笑道:“那更好,我去通州。”他攀住马鞍欲上马,只是浑身无力,却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马背。周铸看在眼里,心中酸涩,只好扶着他上马,才道:“你便不回章镇去看看么?”
章质握着马缰,默然半晌,才涩声道:“我……害怕。”
周铸只觉他这话语底下埋着浓浓的无奈,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定定地道:“你放心,你家人的下落……我定会为你打听。”
章质不答,只是突然咬牙鞭起了马股,驰骋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