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围城(二)(1 / 1)
崇祯十五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清军围章镇。
章镇地处济南府城外围,历城县治下,四周空旷,都是平原,乃是难守易攻的所在,虽然章镇在四周修了邬堡和高墙,但仍然只能阻得敌军一时之进。眼看清军一路势如破竹般攻来,章氏族老们都是急得团团乱转。一时间城头除了手执弓箭的守卫者外,便是一排四五个峨冠博带的老人。而此刻的城下,却有一眼过去看不到尽头的辫子兵——统一的服装,统一的兵器,统一的麻木的表情,还有如林的刀枪剑戟。
齐鲁平原,历来最适宜骑兵奔袭,是以章氏中的几个族老都聚在城头商议,始终不敢开门一战。城下兵戈耀天处,忽见两队骑兵向两边裂开,让出一个两骑宽的过道,只见一个身着黄色铠甲镶红边的年轻骑士缓缓走上前来。四周如云的将士们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听见马蹄之声咄咄地敲着厚重的大地,如同敲起巨大的鼓点。
“城头之人,可是章氏族长继恩公?”范承斌昂首看着城头上灰黄天幕下的黑色人影,彬彬有礼地道。
章继恩立刻越众而出,厉声回道:“老夫便是章继恩!你这蛮夷,毁我家邦,掠我土地,淫我妻女,还敢在此造次不成?”
范承斌依旧淡淡地微笑,道:“老先生何必动怒?此次范某前来,原是为了章氏一族的生灵之命。明国皇帝昏庸无道,任用奸佞,以致民怨载道,生灵涂炭。我大清皇帝为解民倒悬而来,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望老先生暂时放下华夷之辨,为全城百姓想一想。”
章继恩顿时面容狰狞,只是冷笑着吐出两个字,道:“做梦!”
范承斌哈哈大笑,拊掌道:“老先生好风骨!然而只怕大兵过境,亦不是风骨能够解决的!你可知道,我大清军主力正在七贝勒阿巴泰的带领之下,已越过东昌府,直逼兖州府,三日前下滋阳,杀鲁王而归!如果老先生自认为这一城乡兵可以敌得过鲁王府的护卫,那自然可以放手一搏。老先生,你还在等什么呢?”
章继恩哈哈大笑,道:“鲁府护卫糜烂已久,如何是我手下新练乡兵可比?五弟,打开坞门,叫鞑子见识一下我齐鲁男儿的气概!”
章继宗只觉心口一跳,忙伏在章继恩耳畔道:“大哥,我们的乡兵从无野战经验,只怕贸然出击,得不到好处。反观鞑子善于野战奔驰,攻城非所长,章镇坞堡高大,足可以抵挡鞑子的八旗骑兵!”
章继恩却是一心想着要和鞑子轰轰烈烈一战的,哪里听得进去章继宗的话?顿时白白眼,道:“你说这话,莫不是怕了鞑子?新练的乡兵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敢战之士,纵然从未打过仗,但血勇之气既足,又何愁不能作战?老五,你不须多言,即刻率兵,准备出战!”
要知这般诗礼传家的世代宗族,族长之权远比官府更大,章继恩在族中一言九鼎惯了,便是精明强干的章继宗也不敢明着违拗他的意思,只得愤愤长叹一声,下城调兵,准备出战。
一时城中人马攒动,被选中的前锋无不心惊胆战,相互告慰,面色灰败,只是碍着族长族老在前,不敢哭喊后退而已。章继宗看在眼中,均是暗暗摇头,心道:“这样的乌合之众,哪里能称得上军队?这一标人马出战,却不知有几人能活着回来。”
他面露不忍之色,章继恩却凛然跃上将台,道:“今日之战,关系我章氏一族生死存亡。尔等皆我大明好男子,怎可坐视胡虏□□我土,杀掠我民?唯有效死一搏,方可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若是捐躯于战场,我章氏祠堂中必有尔等神位,春秋与祭,馨香有嗣!”
他口若悬河,可说来说去不离冷猪肉,众人便听得越发丧气。便在此时,忽听一旁的乡兵有人大喊:“九少奶奶,你不能过来……”话音未落,便见段雪林已闪过人群冲上将台,几步奔到章继恩跟前,道:“族长大人,你不能贸然出兵!”
所有人闻言都是大哗,章继宗眼睛一亮,忍不住暗暗捏了捏拳头,章继恩却是立刻板下脸来,喝道:“段氏,这里是你来的地方么?来人,还不快将她带下去!”
段雪林回头一扫奔上来的从人,严声喝道:“谁敢上来?让我把话说完!”她扭头目视章继恩,道,“清军都是骑兵,善野战不善攻城;乡兵却疏于训练,若硬要出城跟清军野战,是以我之短,攻敌之长,智者不为!还请族长大人三思,五叔方才所言皆有道理,族长不可浪战,白白牺牲人命!”
章继恩白眼看天,不屑道:“你这是和长辈说话的礼节么?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你说话的地方?”他突然低下头,双目炯炯,注视段雪林,道:“老夫早就听闻你是为建奴清客之女,你一再阻我出兵,莫非此时还一心向着鞑子么?”
段雪林霍然抬头,迎上章继恩双目,耿耿烈烈,扬声道:“族长大人,我父为人如何,尚且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我夫妇曾陷于敌手,建奴以我等相互胁迫,我与子文均是宁死不降,其中内情,也不用对你细讲。只是你忝任章氏族长,不通军事,不听人言,一意孤行,胡乱指挥,若我夫今日丧命,那罪魁祸首,便是你,章继恩!”
她直斥章继恩之名,周围人群均是噤若寒蝉,不敢发一言。章继恩气得浑身发抖,颤巍巍地伸出手来,点了点段雪林的面门,突然被一口痰哽住了咽喉,连连咳嗽起来。段雪林看得分明,立刻回身高叫道:“马先生!”
便见马亨从后一跃而出,已将章继恩牢牢挟住,道:“章老先生,且下去歇息吧。”
章继恩顿时失色,喘息着便要挣扎。哪只马亨泰西之人,力气甚大,却将这干瘪老头紧紧挟住,半分也不放松。章继恩气得逆呃,倒把那口痰冲散了,顿时尖声叫道:“段……段氏,你要做什么?”他的几个子侄心腹见状都要上来阻拦,马亨幽蓝的眸子一扫,却是将章继恩禁了紧,怪腔怪调地道:“谁敢过来?”从人惧他粗莽,哪敢再向前,一时也只能讷讷而已。
段雪林却是看也不看,只几步走到章继宗面前,单膝跪下,道:“五叔本是乡兵首领,此时还请接替族长大人掌军。章镇乡兵皆是乌合之众,不能野战,此时我等只能坚壁清野,坚守城池,等待援军。”
章继宗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年轻女子,一时只觉目眩神驰,忙道:“侄媳快请起!”他虚抬手臂,看着段雪林立起,才涩声道:“想不到侄媳竟有这般见识,的是巾帼奇女子也。请容我代章氏子孙一拜!”说着竟弯下腰深深一揖。
段雪林连忙还礼,只苦笑道:“侄媳哪懂军事?不过是日常听得相公谈说,才略知一二。”
这时忽听城头有人一声惊呼,已是连声道:“五老爷,你……你快来看!”
章继宗暗惊,连忙转身上了城头,段雪林也紧跟在后。凭堞一望,却见城下清军阵前,一匹骏马拉着一辆板车驶来,板车上竖着一个十字形的架子,上面正绑着一个白衣人。北风烈烈,吹得他一身白衣飞舞,然而上面却星星点点布满了血痕。城上章氏诸人一见之下,脸色都是大变。章继宗头一个便喊了出来,叫道:“不好,那……那是子文侄儿!”
段雪林心中忽然一慌,眼前昏花,,直到板车被推到城下之时才看得清楚,绑在木架之上的人果然便是章质。他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破烂的衣衫上到处可见刀砍剑劈的痕迹,更有那一道道的血痕,显然是鞭抽棒打所致,只是容色宁静安详,便好似沉睡一般。段雪林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的双手紧紧抠着墙砖,才勉强使自己不摔倒下去,只是她毕竟是女子,此时早已禁不住身体的极限,浑身发抖起来。
城下的范承斌哈哈大笑,似乎十分欣赏这一幕情景,大言道:“城上的人听了,章氏一族最出色的章子文就绑在城下,若是你们不开城门投降,我立刻便杀了他!”
“无耻!”章继宗陡然变色,已是厉声道,“你此等行为,与禽兽何异?你若是以为能用他来要挟我等,却是打错了主意!”
范承斌却是施施然一笑,道:“是啊,你们汉人连自家皇帝也舍得抛出去做空质,章子文又算什么?来人啊,就在这儿,将章质凌迟碎剐,拿他的肉,给将士们下酒!”
城上的章氏族人一时都是目眦尽裂,章继宗再果决能断,此时也觉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一个字,只能颤巍巍地扭头看向段雪林,道:“侄媳,你看……”
段雪林目光渐冷。她微微低头,逆着天光默然半晌,才低声道:“战端一开,谁能保得住谁?便是你我,此刻虽是活着,可下一刻也难保会不会命丧黄泉。若子文能侥幸生还,那便是我们夫妇的运气。若是他死了,我必也不会独活。既是如此,我们又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她抬头望向城下的男子,良久才道:“剩下的事,全由五叔做主吧。”
她俯身默然一福,独自踉跄下城。章继宗却是从心底里爆出一声怒吼,突然操起身边侍从的弓箭,弯弓连珠三箭,正中章质身下拉着板车的马匹。便听马儿吁律律一声嘶鸣,惨叫着翻身跌倒,连带着木架和章质一块儿跌作一团。清军立刻拥上,弯弓围在章质身前,章继宗却是扬声道:“鞑子听明白了,我章氏族人决不受人要挟!我这三箭杀得了马,自也杀得了章质!只是你若逼我走了那一步,那我章氏全族上下,只能和你玉石俱焚!”
他露了这一手神威凛然,便是清军也不觉瑟瑟。范承斌咬牙深恨,徐徐上前将刀搁在章质颈中,低声道:“你听见了么?你的族人要杀你呢!他们压根不顾惜你的性命,任凭你再怎么文武双全,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可怜虫罢了。”
章质没有睁眼,只是蠕动嘴唇,道:“要杀就杀,何必罗嗦?”
范承斌冷笑,移开手中的刀,背对着他踱出几步,才喝道:“刀斧手,取他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