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围城(一)(1 / 1)
北风凌厉,空旷凄冷的原野上奔驰着两人一马,猫头鹰叫得令人毛骨悚然,路的两边原本该是城池的地方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一片片枯冢,四周尽是白杨萧萧、青枫飒飒。
周铸分明感到坐在身后的少妇浑身颤抖,也不知是惊恐还是寒冷。他伸手扯下外衣,反手罩在段雪林身上,低声道:“小心着凉!”
“周……周将军!”段雪林拉紧了衣衫,低头看一看怀里的孩子,道:“他……还在那里。”
周铸长叹一声,道:“是我无能,救不出他来。”
“你为什么要先救我?你应该先救他的!”段雪林的声音仍是低沉而寒冷。
周铸听了这一问,却没有答话,只是狠狠一扬马鞭。胯/下马儿吃痛,顿时“咴”地一声长啸,撒开四蹄狂奔起来。段雪林低头叹息一声,也不说话。夜风呼啸,割得人面目生疼,段雪林身子孱弱,被冷风一激已是连连咳嗽起来。周铸一惊,顿时勒紧马缰,转头急急问道:“段姑娘,身子不舒服么?”
段雪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冷冷凝视着周铸,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多谢周将军好意。”
明明是谢语,然而周铸却猛然觉得背心一寒,只觉得这个女子从里到外都渗透出了一种决绝之气。他顿时一凛,忙道:“段姑娘,你要保重身体,章子文也不是救不出来的。”
段雪林又是一声低笑,只是轻轻摇着怀里的孩子,柔声唱道:“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啊……”夜色凄迷,轻柔的儿歌之声听来恍如鬼语,周铸只觉浑身上下一阵阵寒意侵骨。他本非机巧灵变之人,一时间也只得结结巴巴地劝道:“段姑娘,你可千万别……”
“千万别什么?别死么?”段雪林停了歌谣,淡淡地道,“都说人死后最可怕的就是孤孤单单找不到伴儿。可是我俩都是一个人惯了,早已不怕孤单,死——又算得了什么?”
周铸听得如此孤介的话语,不知不觉间也是叹了口气,只觉千言万语哽在心间,却半分也吐不出来,只得又是狠狠一抽马鞭,迎着烈烈北风呼啸而去。
两人奔驰数日,总算从北直隶入了山东境内,济南府已是遥遥在望,段雪林却终于受不住风寒而病倒了,整日高烧不止,胡话中喊的都是章质的名字。周铸看在眼里,伤在心里,自知自己的一番情思注定是要落空了,不觉也消沉起来。
这日已到了禹城附近,小县城中大多数人已逃了兵难,竟是人迹荒芜。周铸带着段雪林一路穿城而过,都未遇见明朝官军,不觉心中暗叹。再走出一阵子,忽见县城西门外却有一群劲装骑士迎面奔驰而来。周铸顿时上心,不知这群人是什么来历。双方马匹交错而过,忽听对方骑士中有人叫道:“咦,这不是段姑娘么?”
周铸顿时皱眉,寻觅着声音看过去,却见那一群骑士中竟有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泰西人。齐鲁不比沿海,素来少见洋人,周铸自然大吃一惊。只见那群人相互交头接耳几句,那洋人便越众而出,缓缓控马到了周铸身边,仔细看了看伏在周铸背后的少妇,便是脸露喜色,叫道:“真的是段姑娘!章子文的夫人段雪林姑娘!”
那洋人自然便是马亨,只是周铸却不识得,听了这话便急急问道:“阁下是章子文什么人?如何认得章夫人?”
马亨连连道:“我是章子文的朋友啊,你既然带着他的夫人,也该是他的朋友吧?快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现在可好?”
周铸一时将信将疑,只是犹疑着不答话,却见伏在他背上的段雪林已是昏昏沉沉抬起头,眯着眼费力地看了马亨半日,才吃力地对周铸道:“周将军,是朋友。”
周铸这才放了心,道:“几位可是从历城的章镇来?”他见马亨等人点头,忙把段雪林抱下马背,送到马亨的马上,又把孩子交给他,道:“既然如此,你带着她们母子快些回去。章子文为了救他夫人,已然落到了建州人手里,说不定过几日建州人就要打过来。我想办法去济南府调兵,你们也要做好备战的准备。”
马亨正是带着人出来找几日下落不明的章质的,此时听到他的下落,顿时又喜又惊,便道:“这位先生,你不跟我们回章镇么?”
周铸苦笑摇头道:“我回章镇有什么用?”他在马背上一拱手,道:“阁下既是朋友,那小弟也就不多说了。我在军中尚有些微薄名声,有我在,必然不会让章镇陷落,还请诸位安心便是。”说着嘴角一扬,不等马亨回话,便是挥手扬鞭,去得远了。
马亨抱着段雪林,兀自莫名其妙。身边的乡兵便道:“马先生,方才那位先生说,小九爷已经被鞑子抓了,这可怎么办啊?”
“真是该死!”马亨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咬牙诅咒道:“这群鞑子真是该下地狱,上帝不会宽恕他们的!”他目光一抬,便对身边人道:“走,回章镇去。”
禹城离济南府已然不远,到了傍晚时分众人便已回到了章镇。族中长老听说有了章质的下落,都过来询问,然而却见马亨带了个陌生的少妇回来,都是大奇。族长章继恩见状大疑,皱眉道:“这女人是什么来历?”
“是章子文的夫人啊!怎么老先生不知道?”马亨奇道。
章继恩冷冷哼了一声,道:“景质的夫人早就被休了,你不信去问章老夫人!他哪里有什么夫人?”
“这……这……”马亨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内情,只是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章子文的妻子!她病成这样了,身边还带着个孩子,难道你要不管她么?你如果那样做,主会惩罚你的!”
“你别跟我说什么主,老夫不信那个!”章继恩虽是生性古板,可是看一看段雪林面色苍白,孩子又还在襁褓之中,倒也觉得有几分可怜之意,便道:“她是四房的媳妇儿,老夫无权插手!来人,去请四太太过来!”
身边的家丁听了这话,便要退下,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起,便见玉珠扶着章老夫人已是走了进来。章继恩面色微微一窘,便笑道:“四弟妹,你来的正是时候。马先生带了个女人回来,硬要说是你们四房的媳妇儿,你且看看吧。”
章老夫人并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昏迷不醒的段雪林看了半晌。玉珠看在眼里,心中吓得乱跳,生怕章老夫人一句话,又要把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大奶奶逐出门外,不由得闭上眼睛。忽然间,安静的厅堂中只听章老夫人咳嗽一声,便缓缓地道:“这是我家的媳妇儿。”
玉珠顿时长叹一口气,猛地张开了眼睛。然而这时却听族老中有人问道:“四嫂,四房的媳妇儿不是早就被休了么?听说……嘿嘿,听说还是鞑子的奸细呢!”
“休得胡言!”章老夫人目光一厉,已是朗声道:“我的媳妇儿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们来啰嗦!”她徐徐从瘦硬的胳膊上取下那个代表着媳妇身份的翡翠玉镯,套进段雪林纤细的手腕上,然后向章继恩敛衽一礼,道:“还请族长延医,为她治病!”
族老济济一堂的大厅里,所有人都被这个半老妇人的坚定所震惊了。章继恩当下再不迟疑,忙找人去府城里请大夫,安排段雪林和孩子住下。等到女人们退去,马亨这才得空和族老们说起章质已落敌手,鞑子转眼便至的消息。族老们虽然平时口号震天,此时听得战事临头,神色间都是惧意,唯有章继恩胆气十足,大言要给鞑子一场迎头痛击。
接下去的数日,族中的乡兵都交给了马亨和章继宗训练。只是人心惶惶,哪儿还有心思认真训练?不过是聊作敷衍罢了。这日中午,马亨和章继宗正在校场边吃饭,忽见祠堂边小巷中闪过两个纤瘦的身影,一着浅黄一着淡红,竟是玉珠扶着段雪林出来了。
章继宗自然知趣,不等二女走过来,便借口离开了。马亨忙站起身迎过去,只见段雪林面色依然苍白,只是精神却好了很多,便道:“雪林姑娘,你不要出来,会着凉的。”
段雪林微笑道:“听说你们练了乡兵,我也想出来看看你们练得怎么样了。现在正是中午,日头那么好,我穿的衣裳也不少,断不会着凉的。”
马亨挠挠头,只得老老实实地道:“我只是觉得你病刚好,不可以出来乱走。”
段雪林扑哧一笑,却不答话,只是扭头看着校场外三三两两坐着的农人,便问道:“这些都是乡兵么?练得怎么样了?”
马亨这些日子想的便是这个,此时听段雪林问,脱口便道:“也只能吓唬人而已,我瞧着是挡不住建州人的。他们根本没有上过战场,到时候只怕一听刀箭的声音,就吓得向后跑了。”他见段雪林满脸疑惑之色,忙道:“我可是上过战场的,你不信么?”
段雪林苦笑不语,玉珠却侧着头问道:“马先生,莫非你刚上战场的时候,也是一听刀箭的声音就吓得向后跑了么?”
马亨顿时脸一红,忙道:“哪有的事?玉珠你不要瞎说!我只是看见有人逃跑而已。”
玉珠格格笑着,却从身后取过一个篮子塞在马亨手里,低声道:“我做的桂花糕,你和大奶奶一块儿吃吧,可别让那些饿死鬼看见了。”说着便一指那群乡兵。
马亨的脸却更红,怯怯地接了篮子,竟然忸怩着不说话。段雪林却是微笑着一刮玉珠的鼻子,笑道:“只怕你这桂花糕我也是吃不得的,对不对?”
玉珠雪白的脸孔也是一红,只顾低头弄着衣带,匆匆道:“婢子还有事,先走了!”说着竟逃也似地溜进了小巷之中。段雪林看在眼里,款款含笑,拉着马亨到湖边坐下,道:“马先生,玉珠可是个好姑娘!”
“我……我……”马亨一时结巴,只是红着脸什么也说不出来。段雪林看在眼里,也是淡淡一笑,见篮子里有酒,便斟了两杯,自己先喝了,才幽幽叹道:“马先生也是个好人,我和子文能遇见你,也算有福。”
马亨这才端起酒杯来喝了,又咬了口桂花糕,才叹道:“哪里有什么福了?雪林姑娘,我不瞒你说,我是真怕这一仗打不赢。这样的乡兵,恐怕连闯王、八大王的乱兵也抵不过,辫子兵那么厉害,只怕他们一接触便会大败!”
段雪林抱膝沉吟,看着远处三五成群的乡兵,沉默半晌,才道:“那么请问马先生,若在泰西诸国,遇上了一场打不赢的仗,你们会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当然是投降啊!这又不丢脸,毕竟人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大义,害得无数人死去,那不值得。”马亨想也不想,便如是说道。
“是么?”段雪林幽幽一笑,道:“你们终究还是把个人看得比国家重的——我给你讲一个我们的故事吧。”她伸手在冰冷的湖水中撩起一片晶莹的水珠,眼神空远,淡淡地道:“在两百年前,大明曾经经历过一次大劫难。我们的皇帝被一个宦官怂恿着御驾亲征,他带上了全国最精锐的军队,然而却不幸全军覆没,连皇帝本人也被俘虏了。敌人立刻乘胜追击,一路逼到京城脚下。而此时京城之中,只有溃散下来的败兵和一些二流的军队。马先生,你说这场仗打得赢么?”
马亨缓缓摇头道:“自然打不赢。”
“你不知道,那是我大明两百年来最伟大的一场胜仗!”段雪林的眼中闪着光芒,语气微微有些激动,“这时朝中出了一位文官,想出了一个惊人的战法。他下令京城中的军队全部开出九门之外,九门随即落锁。所有人,连同他自己在内,只能进,不能退,如果不能胜,那就一起死!”
“啊——他一定是个疯子!”马亨顿时脱口而出,“哪有这样的打法?”
“也许他真是个疯子吧,但是这一场仗,我们最终是赢了!”段雪林转过头静静地凝视着马亨的脸,道:“所以,马先生,请不要再说那些话。这个世界上,终究会有疯子的存在。很多事情,不是脑袋清醒的人能做得到的。”
马亨听了这话,不由得苦笑起来,道:“雪林姑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他说到这里,嘴唇又是无声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咬咬牙,站了起来,道:“下午的训练就要开始了,雪林姑娘也回去休息吧。”
段雪林也站起身,逆着冬日的阳光微微一笑,宛如梦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