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宗族(二)(1 / 1)
当日,章质便收拾了行囊,独自南下往山东去,他走运河水路,却是冬季冰胶水浅,客船走走停停,到达济南府时已是十月初了。
济南是北方不可多得的风景秀丽之地,素来有“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说法,大明湖亦是风景绮丽,更不用说千佛山红枫似火,苍松似碧,芦花似雪。只是章质心中郁结,却也无心玩赏,见时近中午,便在湖畔一家叫“明湖居”的酒楼内歇脚用饭。
此时正是饭点,楼上楼下客人正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章质也觉肚子饿,便信步走进去,忽听耳边一亮,已传来一阵鼓点和牙板相和之声,抬头看时,却是一个髫龄少女正在唱鼓儿书,歌声清劲,与昆腔大异,虽说不上绝妙,但亦可佐餐。
章质寻了张桌子坐下,要了酒菜边吃边听鼓儿书,只见那台上的少女一身青衣,头挽双鬟,长得明眸皓齿。他盯着那少女愣愣地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起段雪林来。初在京城万寿寺见她时,岂非也是这样一幅小家碧玉的打扮?那少女分明和段雪林长相大异,可在章质眼中,竟和娇妻的身影渐渐重叠起来,轻颦浅笑,恍如梦幻。章质端着酒杯,盯着台上少女傻傻发呆,口中喃喃喊着“雪林”二字,旁人听了,还只道是谁家的疯子跑出来了,一时都是讪笑不止。
台上的少女一场唱完下去歇息,换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上来,敲起竹板,刚唱了一句“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才唬得章质猛然惊醒,斜眼一看四周的人都在看自己,脸顿时一红,忙灌了一杯酒下肚,才算遮掩过去。
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那边的是不是章子文先生啊!”众人都转过头去,只见一张桌子边已是站起来一个人:高高大大的个子,一身儒衫,却是金发碧眼,肤色怪异,竟然是个泰西人。众食客还未反应过来,章质却是看得清楚,原来那人竟是马亨!他登时破天里喊出一句:“马先生?”马亨忙笑着般拱拱手,道:“章兄,好久不见,过来一起坐吧。”
章质巧遇故知,自然高兴,忙将杯盘移到马亨一桌,寒暄数句,才问道:“马先生如何到了济南?是什么时候离开左良玉大营的?”
“左良玉是个魔鬼,上帝会惩罚他的!”马亨是直脾气,顿时大叫起来,引得左右人投来惊奇的目光。章质忙给他倒上酒,道:“马先生不要着急,慢慢说!”
马亨气鼓鼓地喝了酒,便道:“他是官军,可他不去打敌人,却抢劫普通百姓!四月间,官军和李自成的军队在河南朱仙镇遇上了,他居然率先逃跑,李自成从后面袭击,官军全军覆没。这样的军人,在我们的国家是要被审判的!”
章质听了这话,也只能苦笑不止,劝道:“如今他可是威震一方的藩镇了……你知道么?连皇帝也拿他没办法。马先生就是在朱仙镇之战的时候离开左良玉的么?”
马亨点头道:“我是分管火器营的,那时候遭了大雨,火器全受潮了,成了废铜烂铁,运输不便。我在队伍的最后面,就看到前面的大队人马只顾自己逃命,哪里有人来管我?结果我们就全被李自成俘虏了。我瞧还是这个李闯王来得好,也不打骂我们,客客气气地把我放了。我想来想去,可不愿再回左良玉大营里去,这便走了。”
章质听他说得愤愤,便改了话头,道:“马先生从中原来,可知道如今战事如何了?”
马亨却是长长叹了口气,道:“章兄,这话却是——一言难说了!”他稀里糊涂地用了个成语,复道:“你可知道开封又被围了?”
章质点头道:“知道,怎么,难道开封城破了么?”
“唉!整个城市都被水淹了,几十万人都死啦,真是惨啊!”马亨幽蓝的眸子里尽是惊恐之色,他伸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颤声道:“我的主啊,我可没见过打得这么惨的仗。”
章质吃了一惊,一把抓住马亨的手,讶然道:“开封被淹了?难道流寇竟然决堤灌城?这……这也太残忍了!”
马亨使劲摇摇头,半晌才道:“那不是流寇先决的堤,是城里的官军先决的!那时我就在开封附近,可都是亲眼见着的。开封被围了几个月,听说城里已经开始吃人了。官军实在守不住,就把朱家寨的黄河大堤掘开,想淹掉流寇的大营。听说闯王虽然及时转移了营地,但还是淹死了一万多人。闯王气得发疯,因此也决了马家口的大堤。两处大堤一起被决,唉,那景象可真惨,听说过了十几天,水上面还飘着满满的浮尸,整个城里活下来的只有两万人!”
“怎么……怎么会这样?”章质只听得手脚冰冷,半晌说不出话来,呆呆地喝了两口烈酒定了定神,犹自不信,只是问道:“这真是你亲眼所见么?”
“那自然是亲眼见的!”马亨重重地道,“见了那景象,我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上帝会惩罚那些人的,他们都该被投到地狱里去活活烧死!章兄,你可不要问啦。我可再也不敢回想起那些场景了。”
章质面色惨淡,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想着京师犹在钩心斗角,却不知道中原已经酿成了这等人间惨剧。什么官军,什么流寇,事到临头竟是一样的货色,都是只顾自己私利,不管他人死活的无耻之徒。他心中一阵阵抽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一口一口地喝闷酒。马亨到底是局外人,看得开些,便劝道:“章兄,不要那样喝酒,对身体不好。”
“好,我不喝了。”章质苦笑,随手便放下酒杯,问道:“如今马先生要到什么地方去?在济南府可有落脚之处?”
马亨挠挠头道:“我也没什么去处,只是一路——游水玩山,听人说济南风光好,所以才过来玩的,就住在这条街口的高升老店里。”
章质点头道:“我老家便在附近,不如你权且住我家吧,我们也好秉烛夜谈。”
马亨一听眼睛便亮了,连声道:“那好呀!不过——为什么要秉烛夜谈?白天不能谈么?”
章质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来,已是伸手拍拍他的肩,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感喟不语。一会儿两人吃完饭,会了钞,又去高升老店拿了马亨的行李,便一路往城外走去。
历城章氏自从元末以来便定居于济南城郊,已历两百余年,久而久之,原来的小村落已然成了一个不小的市镇,当地人都称之为“章镇”。期间经过几代人的繁衍,宗族兴盛,支脉繁多,便是主族便有十七房之多,更不要说下面还有各支脉了。整个镇上十分之七八的人都是姓章,见面也分不清辈分,只是叔伯兄弟乱叫一气。
章质少时曾来过章镇,依稀记得道路,便带着马亨沿着进镇子的河流一路走来,指点这是牌坊,这是宗学,这是戏台。马亨虽然来中国已久,但素来只是在大城市中游玩,甚少去到乡下,此时见了,不免也是好奇心连连,一路问东问西。
章质一面向马亨介绍,一面却是留意打听自家的下落,却是连问了几人都说不知道。他不免有些着急起来,穿过几条小巷,已到了小镇的中心,隔着一个月牙形的湖,对岸便是章氏的祠堂。章质只想着那管祠堂的宗人总该知道自己家人的下落,忙一路急急走去。
走出几步,忽见湖边蹲着一个穿着红布衣裙的女子,正挽着篮子洗菜,章质细看了两眼,只觉她身形熟悉,好似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玉珠,忙不迭地叫道:“玉珠,玉珠!”
那女子抬起头来,圆圆的脸蛋,鼻翼旁几点小白麻子,可不正是玉珠?她这下吃了一惊,手中的菜一下子便撒在了湖里,也顾不得去捞,在衣裙上用力一擦手,便几步跑过来,跪地深深一拜,喜极而泣道:“大爷回来了!婢子见过大爷!”
“快起来,快起来!”章质一把拉起她,道,“你们果然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玉珠扶着章质的手爬起来,却是抹了一把眼泪,道:“这是怎么说的?当初宁远城里都说,大爷死在松山城里头了。老夫人差点哭死过去,这时候那狠心短命的胡家又来逼迫,咱们真是没了活路,这才迁回关内来的。”
“那我娘现在可好?”章质连忙问道。
“好,都好!”玉珠低头擦了擦眼睛,忽然强笑道,“瞧我这性子,一篮子菜都要漂走了。”说着便扭头回去捞水里的菜。然而她心中激动,竟是手脚发软,捞了两下都没有捞到,还差点掉进水里。章质连忙拉过她,伸手一下子把篮子够过来,交到她手上,道:“有你这样捞东西的么?若是掉下去了,难不成还要我连你一起捞上来?”
玉珠这才破涕为笑,忽见章质身后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大步走来,不由得一声低叫,颤声道:“大爷,那……那是什么人?”
章质知道他说的是马亨,便转身拉了他过来,笑着向玉珠道:“这是我的朋友,你叫马先生就好了。马先生,这是我家的女管家。”他见马亨仍旧是一脸迷茫,便改口道:“你就当是我姐姐吧。”
玉珠一听这话可慌了,连忙摆手道:“马……马先生休要听他胡说,婢子只是个下人……”
马亨却却是极少见到这般寻常女子,一时也闹不清改用什么礼节,只学着戏台上的动作怪模怪样地作了个揖,道:“小生见过小姐。”这一下子,可把玉珠逗笑了,一时间双颊羞红,竟是一跺脚,扭头便走。马亨是个洋人,哪里晓得中国姑娘心中的小意儿,还自莫名其妙,章质却是一捅他的腰,笑道:“跟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