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翻覆(三)(1 / 1)
此刻梅心书斋内,吴瑄与章质相对而坐。桌上浮瓜沉李,摆满了各色玲珑的水果冰饮,只是二人却都无心品尝。良久,章质才抬起低垂的眉,低声道:“说到底是你把我点醒了,我可要多谢你。这个世道原本就是各人顾各人,我又何必痴心妄想,一心要为陈新甲不平呢?”
吴瑄见他话里话外透着讥刺之语,心中也是无奈,只得拿了一片甜瓜放到章质面前,道:“你别多想,且在我这里好好住着。”
章质却是沉默了半晌,方才问道:“陈新甲的罪名判下来了么?”
“还没有……”吴瑄苦笑道,“不过也是难逃一死了。”
“那恐怕还不至于吧?国朝有祖制,敌兵不薄城,不杀大司马。”章质迟疑着道,“何况他也是奉旨议和,皇上总该念着他是为自己背的黑锅吧?”
吴瑄却是面露无奈的笑容,垂首道:“可叹啊可叹,若是陈新甲真愿给皇上背黑锅,只怕最多也就是流放的罪名。可如今皇上下旨斥责,他反而自诩其功,在辩书上细陈和谈的始末,还多处援引圣谕。他就是一心要诿过皇上,皇上才非要杀死他不可啊!”
章质的瞳孔陡然缩小,眉头顿时蹙成一团,奇道:“陈新甲并非傻子,如何会做出这等愚蠢之事?当此之时,只有把所有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才有可能保命。他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穿么?”
吴瑄苦笑道:“也许当真是当局者迷吧。”
章质长叹一声,道:“《春秋》大义,士子们多少年来信奉的便是这些教条,自然不会有人为陈新甲出头说项;他的盟友们,周延儒这个时侯必然是三缄其口的;谢升,更是在四月间便罢相了。可怜他从一介举人爬到兵部尚书的高位,仍旧免不了要换得一场血腥的结局。”他忽然紧紧抱住了头,涩声道,“可叹,大明最后的希望也要灭绝了!”
吴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悲凉的身影,只觉背心发寒,难以成言,半晌才道:“陈新甲本非有才之人,做兵部尚书实在是勉为其难了,他的同党谢升也是个浑浑噩噩的人,周延儒又太过老奸巨猾。这样的人,如何还能扶大厦于将倾?他在位之时,中原沦丧,宗藩被戮,辽东大败,城池陷落——便凭这些罪名,他也该死了!”
“我也知道陈新甲并不是出色的人,可我还是为他抱不平!”章质的声音突然快了起来,急促地道:“他明明是依着皇上的旨意议和,为什么到头来反倒要死在皇上手里?皇上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利益,便要杀死一个忠心耿耿的大臣么?在中原战场和辽东战场上他确实有失策所在,可他没有死在那时,为什么反而死在遵旨而行的议和之上?这……这便是君主的权势么?这样的君主,果然是世间之大害了!”
吴瑄眉头顿时一挑,严声道:“子文,你想得太多了!”
章质瘦削的颈项一扬,已是不住冷笑道:“自古以来,君主就是怕百姓想得太多,不是么?璧卿,你放心,这些话我是断不会出去说的,我还不想做何心隐、李卓吾。”
吴瑄只能苦笑道:“行,行!我还信不过你?”他自知再说下去还不知要引出章质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只好撇开了话题,再不提起。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事态的发展再也没有什么令人激动的转变了。七月二十九,给事中马嘉植再次上疏弹劾陈新甲擅自议和,崇祯终于松口,下令逮陈新甲下狱。陈新甲自知必死,可犹存一线生机,便托家人贿赂了四个倡言杀他最为激烈的言官廖国遴、杨枝起、光时亨、倪仁祯。此四人收钱之后,论调顿时大变,纷纷去游说主审此案的刑部右侍郎徐石麒,倡议陈新甲必不可杀。
然而徐石麒却是东林一系官员,素以刚正耿直著称的,自从得知陈新甲议和之后便对他恨之入骨,竟是不听四个言官的求情,坚决要求将陈新甲处死。一篇奏疏引经据典,写得大义凛然,一时传为士林佳话。内阁辅臣周延儒、陈演等人沉默已久,到了此时不得不出来做姿态,以祖制“敌兵不薄城,不杀大司马”为由给陈新甲求情,然而一向刚愎自用的崇祯到了这时已是心灰意冷,竟丝毫不听劝阻,下定决心要杀陈新甲自明。
犹如回光返照般的盛夏在不知不觉间过去,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陈新甲的悖逆辱国之中时,初秋的凉意已慢慢侵袭了过来。只有在人们不自觉添加的衣服上,才能分明地看出岁月的痕迹。眼看刑期将近,章质不顾敏感,托吴瑄四处疏通,进了刑部大牢,看望陈新甲。
两个月不见,陈新甲更加憔悴了,原来那一股精气神也早已不知去向何方,瘦骨嶙峋的身上零零碎碎地挂着镣铐,一头花白的头发也无风自舞。章质只觉心中一阵滞涩,忍不住便低低叫了声:“陈司马!”
一旁看守的狱卒却是不耐烦起来,扬手便是冲着章质一白眼,喝道:“毬!他哪里还是什么大司马?不过就是个议和卖国的汉奸罢了!再过几日他也该被砍头了,哪里还用得着对他那么客气?”
章质的身子顿时一僵,一瞬间竟已不会动弹。他早已知道陈新甲已定了斩首,可听到这句话时,还是觉得一阵酸楚。陈新甲却只是淡淡摇头道:“章主事何必为我不平?我任司马期间,陷边城四,陷腹城七十二,陷亲藩七,按律当以失误军机之罪斩。国朝律法所在,自然不得法外开恩。”
章质一股恨意袭上心头,重重一拍栏杆,道:“可我知道,真正害死你的,唯有议和。”
“是。”陈新甲讥诮一笑,道:“可也不全是。说到底,只是我不愿替皇上背黑锅而已。”
章质抬头望向陈新甲,只见他容色憔悴,却自有一股坦荡之意。他忽觉悲哀不可抑制,只低声道:“陈公本可以屈身保命。”
“可我便是不愿,那有如何?”陈新甲转过身去,背对墙壁,定定道:“陷了那么多藩王,丢了那么多城镇,死了那么多人,迟早不过这一场结局。”
章质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精神都抽干了,只觉天地间从未有过如此可笑又可鄙的事情,历历在目,却又无计可施。出了刑部大牢,却见刑部侍郎徐石麒带着一队狱卒匆匆过来,拦住章质去路,道:“章主事,借一步说话。”
章质虽知他是东林一脉,为官也颇为廉洁,可此时却掩不住对他的厌恶之情,只是定下脚步冷冷道:“徐公有何见教?”
徐石麒不答,只道:“请跟我来。”他领着章质一路穿堂过院,来到一处偏僻花厅外。徐石麒推门进去,才道:“奉上谕,若章质来大牢探视陈新甲,即刻扣押,不得迟延。”他举手一拱,道:“章主事,得罪了,还请在此屈就数日吧。”
章质惊疑不定,道:“皇上要抓我做什么?”
徐石麒面色如水,瞧不出半点儿情感,只是平平道:“老夫不敢擅自揣摩上意,还请章主事稍安勿躁,想来数日之后,便有答复。”
章质心中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走进屋中。徐石麒立刻命人锁上房门,又小声命令侍卫四面把守。章质瞧在眼里,知道自己是插翅难飞了,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