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翻覆(一)(1 / 1)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大哗。李逊之一脸不可思议之情,一把抓住章质的手,连声道:“为什么?难道你不觉得陈新甲该死么?那可是议和啊!我大明三百年天下,纵然到了生死关头,也不曾想过和敌人议和!他这是卖国!”
章质徐徐目视他面庞,道:“士谦,你说得没错,我大明纵然身陷险境,也决不屈服,绝不投降。汉唐犹有和亲纳贡,两宋更是割地赔款,这些腌臜之事,我大明都不曾有过——只是今日,这个名我却不能签!大明不能两面开战,朝廷必须要争取到辽东的空隙,才能腾出手来安心对付中原流寇。陈新甲和辽东签署的议和,所给的货贡虽多,却也不及辽东一年的军费。难道你便不觉得,这议和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么?”
这些书生整日便是谈诗论文,几曾听过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语?缪弘绪首先便是一阵气结,转而立刻咄咄逼人地道:“敌人已经打到家门口来了,建奴几次入关,杀了多少无辜百姓?若这样的人也可以议和,那禽兽便也可以教化了!章霞舟,建奴是异族,是蛮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要清醒,你到底在说什么?”
章质扭过头去,望了望偃松阴翳间洒落的阳光,脸上却是一片平静。他冷静地道:“缪公子,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自然也就不求你们能谅解我。你们弹劾陈新甲也好,甚至弹劾我也好,我并不在乎,也不害怕——”他面色冷落,只是郁郁道:“既然已经没有路了,我还悲哀什么?这个世道,总不过是一场盛宴到了将衰之时,什么辽东,什么中原,什么流寇蜂起,什么贪官污吏,什么骄兵悍将,什么士林清议,什么朋党之争——这一切的一切,不过也是转眼就要化成灰烬的,我——不害怕!”
众人见他虽然神情冷静,但语气却分明疯魔得厉害。李逊之忽觉得有些害怕,便端起茶杯到了章质跟前,道:“子文,你先喝杯茶解解渴,歇息一下再说话。”
章质却是不接,双目只是执拗地望着天,道:“既然已经没有路了,还不如背水一战。建州,流寇,该来的便来吧,也就让我们用血肉去拼最后一场。两面用兵也好,十面埋伏也好,我不悲哀,也不害怕。我早该想到,这一日迟早要到的。这世道——早就是如此了。”他突然转过头去牢牢抓住李逊之的手腕,道:“士谦,多谢你了。”
李逊之的手一颤,手中的茶便猛然晃了出来,他连连摇头,急促地道:“我也不和你说那些大道理。局势已经如此,连我都看得出来,你还不明白么?你今日只要走出这报国寺,便是死路一条!陈新甲已是俎上鱼肉,你又放出这样的话来,周阁老、吴来之恨你入骨,怎么会不把你往死路上牵连?你只要签了这个奏疏,就不会落了把柄在他们手里啊,我们原也是为你着想。”
“若这也是着想,我宁可不要这着想!”章质的脸上露出的惯有的执拗和倔强之气,狠狠一咬牙,只是昂首道:“我本是同意议和的人,要死也该头一个死!我宁可死在周延儒和吴昌时的阴谋陷害之下,也不愿……不愿看着大明走向末路!”
“好!”李逊之忽然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凭空爆出一声呐喊,伸手便抓住了章质的衣领,冷笑道:“你要做英雄好汉不是么?我成全你!”他手上一用劲,便把章质推到一边,跟着拿起笔,蘸了浓墨,又抓过一张纸,竟是文不加点地一路写下,转眼便成了一篇长文。他抓起纸在章质面前一扬,已是冷酷地道:“章子文,你同情陈新甲,一心议和,所作所为与那国贼无二,我要弹劾你!”
是么?章质心中忽然生生地一痛。李逊之是他在关内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交情素深。然而他却没想到,再次见面,等来的却是两人之间的恩断义绝!他嘶声一笑,深深作了一揖,已是道:“那好,我便等着你的弹章了!”说着竟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入了后殿,转眼便不见了人影。
李逊之苍白着脸,嘴唇微微打颤,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看来已是气的不行。缪弘绪和其余的几个书生却都忍不住向着章质的背影指指点点,不知是在讥笑还是在咒骂。
与报国寺中的慷慨激昂不同的是,此时的礼部衙门里却处处笼罩着诡秘难言的气氛。礼部仪制司主事吴昌时正坐在他自己的签押房内,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份邸报。短短的文字,他一个早上就看了六七遍,几乎都可以背下来了,可是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月的天气闷热异常,已经许久没有下雨了,大概马上就要有一场暴风雨袭来吧?
吴昌时正在沉思,忽听门外小吏禀道:“贺先生到了。”
吴昌时忙站起身迎到门口,道声“快请”,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快步走了进来,正是他的幕僚贺顺。他见吴昌时竟亲自来迎,不免受宠若惊,连声道:“快坐下。竹翁,该是学生来拜见你才对,哪有倒过来的道理呢!”
自从张溥死后,贺顺便把对吴昌时的称呼从亲昵的“来之”改成了“竹翁”这样的尊称,吴昌时竟也没有说什么。然而此时他却是一反往常的高傲,亲自引着贺顺到了内室,又亲自奉上了一碗煮得浓浓的酸梅汤,才笑道:“这么热的天,还让顺伯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贺顺接过碗,一口气喝干了,才抹抹嘴道:“这没什么——竹翁何必这样着急,居然要找学生到礼部衙门来谈事?这里进进出出,给人看见了可不好。”
吴昌时却是冷笑道:“礼部尚书林欲楫早已失宠,祸在睫前,剩下的都是庸人,哪里敢来管我的闲事?顺伯,我实是等不得了,你到底查的怎么样?是不是周阁老提前动手了?”
贺顺摇头道:“不是,学生买通了陈新甲的家奴,才听他传出了消息。说是陈新甲一直和在辽东的马绍愉暗中书信往来,结果不小心把密信忘在了桌上。僮仆以为是普通的塘报,便拿出去给各部传抄,这才泄露了出来。不过这也是人家的一面之词,如果真的要查,竹翁还是去找王化民为上,毕竟说到探人阴私,我们肯定不如厂卫。”
吴昌时却是冷哼一声,淡淡地道:“厂卫从来自成体系,我虽和王化民交好,却也不能保证他对我实心实意,找他们未免风险太过——顺伯,听你这么说,这完全是一次意外喽?”
贺顺斟酌着道:“这话学生却不敢说——如今事情刚起,各方势力都还没有冒头,只怕要等一阵子才看得清楚局势。听说今儿一早,给事中方士亮便已往宫里递了弹章,还有李逊之、缪弘绪那一群詹翰清流也在报国寺聚会,商量怎么弹劾陈新甲。竹翁,我们可要出手?”
“不急!陈新甲如今已经是落水狗了,这样的小事哪里用得着我们的人出手?”
这话一出口,贺顺背心便是一凉,过他脸上却不敢露半点心思,依旧是笑吟吟地道:“竹翁,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今天和李逊之、缪弘绪在报国寺议政的人中,还有章质在。据说他当时好生反常,居然不肯和李逊之一起联名弹劾陈新甲。竹翁,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弹劾他的好机会?”
吴昌时却是低头摆弄一下手里的青花瓷杯,闲闲道:“顺伯,此事你不知就里,我如今告诉你也不妨。章质不但不反对议和,甚至议和从头到尾便有他的影子。只是这件事是周阁老牵头的,若是贸然送他下狱,万一他咬出周阁老来可如何是好?”
贺顺听到这话,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不过他片刻间便恢复了深沉,只低声道:“竹翁,学生可是听说了,周阁老圣眷将衰呢。有人说,那熊开元之所以下狱,并不是因为他弹劾了周阁老,而是那奏章根本就是皇上授意他写的!只是熊开元胆小怕事,一篇奏章写得不痛不痒,反而让周阁老抓了把柄,皇上恨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才把他下了大狱。若是此事属实,只怕让章质咬出周阁老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吴昌时听了这话,不免皱眉,问道:“周阁老圣眷将衰?这是怎么回事?”
贺顺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一丝轻薄之色,兴致勃勃地道:“宫里早就在传啦,皇上从田贵妃的寝宫里发现了一双绣花鞋,你猜上面绣着什么?——‘臣周延儒恭进!’这下子,可把皇上气得半死,你说他还不得恨死周阁老啊!”
贺顺自以为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定然要让吴昌时交口称赞,谁知吴昌时却是格格笑道:“顺伯,你未免太天真了。周阁老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根基之深,远在你的想象之上。他便好像是乔木,我们就是那攀附其上的女萝。若是你把大树砍去了,不但少了给我们遮风避雨的人,甚至连我们自己也会死掉。你别急,周阁老年纪大了,我却还年轻,这朝政大权,迟早要落我的手里。”
贺顺的眼皮又是没来由地一跳,嘴上却是下意识地忙附和道:“竹翁说的是。只是,我们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了么?”
“什么放过不放过?”吴昌时微笑道,“我们的命都是皇上的,皇上若不想放过他,我们再如何用力也没有用。在这个时候我们用不着做什么事情,只要静静地等着敌人自己灭亡,那就可以了。”他站起身,又倒了一碗酸梅汤出来,慢慢地喝着,叹道:“小时候总是姐姐给我煮酸梅汤,长大以后,又是阿竹给我煮。这两年来一个人了,只能自己给自己煮了。唉,一个人真是孤单,能找个对手却也不错。”
贺顺见他常年苍白的脸上突然涌起一股红晕,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不免心中更是胆战心惊。却见吴昌时已俯下身来,凝视着贺顺的眼睛道:“派人盯着章质,一有消息随时回报!”
贺顺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觉自己已被吴昌时轻易玩弄于鼓掌之上,只得连连称是。吴昌时却自顾自地走到书架前,随手拿下一卷旧书,心不在焉地翻着,唯有他那一身青色的官服贴着他文瘦的身躯直泻而下,清俊秀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