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生死(三)(1 / 1)
章质大吃一惊,颤抖着坐起,失声叫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脑海中一片黑晕,身子一软便向后重重倒下。很快,他又感到鼻端人中上一阵刺痛,悠悠醒来,眼前看见的人依然是洪承畴,只是他满脸凄苦之色,不似作伪。
章质气息一滞,便拉过被子蒙上脸,厉声道:“无耻小人,我不要见你!”
洪承畴却是重重地拉下他的被子,冷冷地道:“你要自杀么?哪有这么容易的?我不救你,他们也不会容你轻易死了!”
“果然……果然!”章质别过脸,抗声道,“你也要来劝降么?我是不会投降的!”
洪承畴却不回答,只是仔细凝视着章质那张灰白的、毫无神采的脸,忽然道:“老夫是真的想救你,你不想脱身么?”
章质神智微微一错,便觉太阳穴中一阵剧痛,便又嘶声道:“不想!”
“到底是真的不想还是假的不想?难道真的有人乐死恶生么?”洪承畴幽幽地说道,“我能送你会大明去,你不愿意么?”
章质闭上眼,似乎许久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只是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法子,我只是不想要你救,你不配救我!我宁可一辈子被囚禁此间,也不愿受你的恩惠!”
洪承畴冷笑着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一条路可以给你选择。”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放在章质面前,低声道:“这是剧毒的□□,喝下去,一炷香功夫便去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你要不要试一试?”
章质颤抖伸出手,接过小瓶子,冰凉的手触摸到温润的青花瓷,竟觉得一阵温暖。洪承畴微笑道:“看来,你是愿意选这一条路了?”
章质嘴角一扬,伸手支撑着自己孱弱的身子缓缓坐起,虚弱却宁定的双目望向洪承畴,道:“你,究竟是为什么?你不怕他们找你麻烦么?”
洪承畴冷冷地道:“他们目前是不会找我麻烦的,他们还要拿我做个榜样呢。至于你,我自然是想要你投降,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想要你死,你必须要死。”
章质哈哈大笑,突然伸手指着洪承畴的鼻子一字一顿地道:“你原来也是后悔了,你乃堂堂大明辽东经略,松山城破那一日你本就该死的,可是最终却做了汉奸!你每次看到我,就会想起自己的丑行。所以你若不想偷偷放跑了我,便想杀了我一了百了。不过说到底,你也算干了件好事!这瓶药我收下了,谢谢你的好意。”
洪承畴闭上眼,点点头,倏地又睁开眼,道:“章先生这就上路吧!你的妻儿,我会尽力照顾的。”
章质哈哈一笑,便拔下药瓶的瓶塞,仰头一送便咽了下去。那药水甜甜的,倒也并不难喝。章质心中忽然产生一股错觉,难道,死亡的滋味竟是甜蜜的么?真能这样坦坦荡荡的一死,倒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人生在世,总是要舍得一点东西,要坚持一点东西的。
洪承畴细细看着章质的脸一点点变白,忽然道:“趁□□还没有发作,章先生不写点什么,说点什么么?”
章质摇摇头,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用。”他顿了顿,忽又吟道:“朝入云中郡,北望单于台。胡秦何密迩,沙朔气雄哉。藉藉天骄子,猖狂已复来。塞垣无名将,亭堠空崔嵬。咄嗟吾何叹,边人涂草莱。”①
洪承畴本以为他会念出什么慷慨悲歌的诗句来,没想到却是一首唐人陈子昂的诗,心中微微一沉,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见章质眉头一蹙,便知是药性发作,于是站起身来,道:“章先生且歇下吧,洪某告辞了。”
章质似乎已无力说话,只是闭着眼冲他摆了摆手。一会儿便听空旷的室中传来一声落锁之声,章质便缓缓躺下了,静静地听着耳畔的一点细微的声音。窗外,也是五月的盛夏了,虽是北国边塞,却也能听见鸟鸣蝉唱,清歌相属。那虫鸟清脆的歌声一声声地宛转着,似乎汇成了人声:那是一个最美丽,最聪明,最勇敢的女子的歌声啊,这歌声曾伴着他,走过艰难的岁月。如今自己却要先去了,这美丽的歌声便再也听不到了。这是怎样的无情的岁月啊!
不知为何,许久未曾未流过的泪水,终于悄悄划过了章质的脸庞……
莽莽的关东平原上永远是那样的苍茫无垠,有着那看不见边的黑黑的土地,看不见顶的高高的白云,看不见尽头的无穷无尽的苍苍高树,还有那奔腾不息的河流,散发着牛羊膻腥味道的每一寸可以触摸的空气。
一朝高卧起,人世忽千年。章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醒来了,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可是现在,他却又毫无声息的出现在奔腾不息的板车之上,向着不知道终点的地方奔驰下去。人生在世,本如白驹过隙,一瞬而已。看着头顶上不断飘过的白云,看着道路两旁笔直的、擦身而过的树木,章质恍然间便有了渺然一生的感觉。
他的身旁还并排躺着四五个人,都是脸色青紫,浑身僵硬,了无声息。章质直起身子来,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一点骨肉触觉。难道这就是魂魄离体的感觉么?难道自己这一生还是不能安然歇息,而是注定要做一个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么?
死后做鬼,那也是好的。这个世上,尽可以有人愿意在死后成为一棵树,一朵云,一根草,自由自在而不入凡尘;然而人世沧桑,总也要有人化而为鬼,来历尽这生前也不能穷尽的辛苦。章质缓缓扭头看了一下前方,那是一个赶车的人,穿着破旧皮袍子的,哼着听不懂的小曲儿,得意地挥舞着马鞭。这该是最最普通,最最下贱的人了吧,也许他是要拉着这一车死人去义庄,去乱坟岗子,去化人场。但这一刻,他却是自由的,幸福的,快乐的,章质忽然有些羡慕他。
忽然间,那车夫的身子忽然一僵,仿佛感觉了什么。他颤声吆喝了着停下马车,颤抖着缓缓回过头去。接着,他就看到了他毕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一车就要拉去乱坟岗子的死人中,竟然笔直地坐着一个青年:他整齐地束着发髻,穿着宽袍大袖的青布衣裳,面色是一种凄凄惨惨的灰白,正满目空洞地望着自己。一瞬间,空旷的四野中爆出了一声惊恐莫名的嘶喊,那车夫犹如见鬼一般,发疯似的跳下马车,转瞬间嚎叫着便跑得看不见踪影。
章质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恍然间意识到,也许自己一直弄错了什么事。他略略舒活一下筋骨,便跳下板车,双脚便落到了坚实的大地上。然而章质却觉的一瞬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倦意涌上心头。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板车上的那些真正的死人,突然间便仰天大笑了起来。是的,自己没有死,自己已经能哭能笑,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却毫无欢喜兴奋之感,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章质转身回望,似乎还可以隐约看见盛京城那高大的城墙,而他并不在乎个人的生死,只是如今却不得不和段雪林永别了。他不知道当多尔衮等人发现自己是假死后,会如何对付段雪林。章质很害怕,那害怕比死亡的威胁还要恐怖,那是他深爱的人,却被自己一步步推入了死亡中,自己实在配做一个男人么?可是那朦胧的高墙,便把自己和她生生地隔了开来。洪承畴为什么要救自己,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人活下去?他想转身再冲回盛京,告诉所有人,也告诉段雪林,我们宁可死在一起,可是那一线的、生的诱惑,却又是那么鲜活,那么触手可及。
章质不是圣人,他仰天长叹,脑海中空空一片。老天啊,那真一个是残忍的老天,前途渺渺,人生漫漫,自己还是得一个人,一步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