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生死(二)(1 / 1)
章质回到破庙中便盘膝坐到床上闭目养神,然而不知为何心中总是静不下去。一闭上眼,脑海中便现出段雪林撞向屏风的那一幕,鲜红的血水四处飞溅,让他无处容身。章质叹了口气,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破败的土墙,幽幽地想,为什么想依着本心做事竟有这么难呢?是与非,对与错,究竟该用什么来判断?
看着窗纸上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变长,一点一点地向东偏移过去,章质心中的忧伤也越来越盛。原本心中还有的一点三纲五常早就化作了段雪林的影子:她的哭,她的笑,她的倔强自尊,她的喜笑怒骂。雪林,雪林,她会怪我么?累得她死去,累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死去,那终究是两条人命,是自己的骨血啊!
这时,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章先生,转过头来好么?”
章质只觉这声音颇为陌生,转过头来一看,却见竟是个妙龄女子,容颜娟秀,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女子见章质发愣,扑哧一笑,便道:“我是庄妃娘娘身边的侍女苏茉儿,先生忘记啦?”
“你……”章质一时迟疑,道,“苏茉儿……姑娘?”
苏茉儿点头道:“是了,如今你夫人在庄妃娘娘宫里养伤,是娘娘让我来看看你,给你捎句话,就说你夫人一切安好,叫你不要担心。”
听了这句话,章质眼皮微微一跳,然而脸上却并不见有什么表情,只是放缓了口气问道:“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苏茉儿道:“我只是个小女子,并不懂的什么大道理,我只是觉得奇怪,章先生分明已经投降了,怎么会为了区区头发又反悔呢?我们满蒙的男子从来便是薙发结辫,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难看的;反倒是你们南朝的男子梳着发髻,倒像的姑娘家一般,好生奇怪呢。”
章质听她问的天真,不知她是故意装傻还是确实不知,便抱以一淡淡笑,道:“薙发是你们的风俗,束发是我们的风俗,这本不是好看与难看的问题,而是因为你我两族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这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法统。我们束发和你们薙发,都是一样,我们不能强迫你们留起头发,你们也不能强迫我们结起辫子。更何况我们汉人还有句话,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毁伤。如果擅自薙发,就好比是受了刑罚,是莫大的屈辱,死后也没脸见列祖列宗。”
苏茉儿默默点头,叹道:“难怪如此了。前些年我们俘虏了一个汉人将军,他名叫张春。那时皇上亲自去劝降,他也就同意了。只是等到要薙发的时候,他却和你一般反悔,宁可死也不肯薙发,最后竟然绝食自杀了。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道理。”
章质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姑娘自然知道我是绝不可能薙发的了,你也不用再为我浪费唇舌,不如早早回去吧。”
苏茉儿却是摇摇头,咬了咬牙,问道:“章先生,你就真的没有为你的妻儿想过么?皇上历来心狠手辣,他断不会便宜放过了她们。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祖宗家法、三纲五常,难道真比活人还要重要么?洪先生又怎么轻易便同意薙发了呢?”
章质长叹,这正是他心中郁结所在,心中大恸,轻声吟道:“有妻有妻出糟糠,自少结发不下堂。乱离中道逢虎狼,凤飞翩翩失其凰。将雏一二去何方,岂料国破家亦亡。不忍舍君罗襦裳,天长地久终茫茫,牛女夜夜遥相望。呜呼一歌兮歌正长,悲风北来起彷徨。”①
苏茉儿不懂汉语,却自能体会到诗中的悲凉与彷徨,问道:“这是什么诗?”
章质强笑道:“你该知道文丞相文天祥吧?他被蒙古人俘虏,妻子儿女都没入元朝宫廷之中为奴,这便是他怀念妻子时所写的诗,后面还有五首,分别怀的是他的妹妹、女儿、儿子、侍妾和他自己。”
苏茉儿皱了皱眉道:“我听过文丞相的名字,范先生也曾拿他的《正气歌》翻译了教我们读过,真想不到,他还有这样忧思哀愁的一面。”她突然展眉一笑,道:“章先生不是要学文丞相吧?英雄豪杰,奈何无情!”
章质眉头也渐渐放开了,一瞬间那些忧愁和悲凉都沉淀了下去,他只是淡漠地望着窗外的斜晖,喃喃道:“我朝成祖皇帝靖难功成,曾大肆屠戮建文遗臣,史称‘壬午殉难’,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方正学。据说成祖曾把他的十族押到他面前,一一杀戮,方正学却仍然不肯顺服。我少时读到这一段历史,总觉得方正学何其无情,如今我才晓得,那是——情到多处情转薄了。”
苏茉儿不懂他的话,只是觉得他的神情奇怪,便劝道:“章先生,你可得好好活下去。睿亲王说了,你若是自杀了,你的妻儿就得陪葬,他可是说到做到的人。”
“是么?”章质低头从怀里缓缓取出一张薄薄的纸交到苏茉儿手里,道,“拿去给他们,那是我母亲留给我夫人的休书,是正月里写的,还画了押。我章质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了妻儿挂念,他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苏茉儿的脸顿时苍白了起来,咬着牙道:“你……你好狠心!”
章质哈哈一笑,便转身坐回床上,面壁不语。苏茉儿连叫了几声都不见他回头,也只好转身回去了。听得身后的门喀拉一声上了锁,章质的心门仿佛也一下子被锁上了。他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想,原来,原来自己终究还是舍得的……
从这一日起,章质便开始绝食。为求速死,他把水也断了,每日只是在床上闭目静坐。头一日只是觉得饥渴,倒还可以忍受;到了第二日便觉得浑身虚乏难当,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被时空消解,化成看不见的东西。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感压迫在心头,仿佛自己的心每跳一下都要克服千万斤的阻力。到了第三日,他只觉全身上下的神经都衰竭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什么也不知道,脑海中一片虚空。前一日的那种实实在在的难受反而成了奢望。暗紫色的脑海中,无数不成片段的光斑流过,组成一张张模糊而熟悉的脸,每一张脸的背后都铭刻着一段难以言说的故事。残忍的死神啊,似乎是他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把这一生的爱恨情仇再重新体味一遍。
初出茅庐便被俘西平堡,流落京城锒铛入狱,充军阳和死战冀中,随波逐流加入闯军,被人排挤悄然离去,后来,后来便是当上了这个劳什子的官,当什么中书舍人,被各方势力利用打倒了薛国观;当什么军前监纪,眼睁睁地看着杨嗣昌、傅宗龙双双殒命;当什么兵部主事,落得如今求死不能……
也许是真的快死了吧,往日的那些悲凉与激愤都已经淡漠而销蚀了,唯有那张清淡恍若天人的脸,却在记忆中越发深刻。印象中,和她分分合合似乎已经有五六回了吧?从上津到谷城,从襄阳到南京,从北京到湖广到河南再到良乡再到盛京再到宁远……无数次的聚散,自己终究还是舍了她先去了。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残忍,还是真的——情到多处情转薄?
岁月的消弭里,章质已经辨不出时光的流逝了,只是听着虚弱的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才勉强能捉住一丝时空的痕迹。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他忽然觉得口中被灌入了什么汁水。他下意识地咽了两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觉得是有人不肯让他死了,舌尖微微一顶,便紧紧地锁住了牙关,强行抵制着那汁水进来。然而脑海中却有一个轻柔而飘忽地声音在说着:“喝下去吧,喝下去了就不会痛苦,你就又能活下去了,活下去了,活下去了……”
那是生的诱惑啊,何况是在一个人半昏迷间,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候!然而章质却拼死维持着脑中的一线清醒,默默地和最难以忍受的诱惑相抗。朦胧中,似乎听得耳畔有人说道:“老爷,他不肯张嘴,参汤灌不下去啊……”
那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很温和,是汉语,是他一辈子听惯了的语言。不知为何,他脑中的关窍突然松动了一下,突觉喉中气息一滞,不由自主地便张开了嘴来,便听另一个人也用汉语道:“快,把参汤灌下去!”
温暖的汤水缓缓流入喉中,章质便知道自己的苦苦挣扎又白费了。他忽然觉得身上的压迫感一去,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便也不再抵抗,一口一口咽着那熬得浓浓的参汤。喝完了参汤,他缓缓睁开眼睛,便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中年人,一身窄袖胡服,头上留着辫子,正是洪承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