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生死(一)(1 / 1)
五月初五端阳节这一日,从四面八方带来的降臣们被齐集到清国皇宫的大清门前。领头的是洪承畴和祖大寿,身后还有五六个文武官员,都是在松锦之战中被俘投降的。大家一见面,自然尴尬的很,唧唧哼哼地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几个人都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衣裳,还束着发,在这遍地的辫子和马褂中,竟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章质已得了范承斌的实信,今日典礼结束便会放了段雪林,因此早就在心中打好腹稿,只说愿助皇太极劝降宁远,再寻隙逃跑。只是想到这一招祖大寿曾经用过,也不知皇太极会不会再受一次骗,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
几个降臣正窃窃私语,忽听大清门内有人用满语叫道:“宣众汉臣觐见!”
洪承畴等人都不懂满语,相互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不知从哪里便蹦出一个通译,一边伸出手指对着几人指指点点,一边操着汉语道:“我们皇上叫你们进去拜见呢,还愣着干什么!”
他口气嚣张,洪承畴、祖大寿等人也只好忍气吞神。一行人进了大清门,便是清国的皇宫,却见屋舍简陋,庭院狭小,和北京的紫禁城根本不能比拟。正对着大清门的便是主殿崇政殿,也无非是座五间九檩的木结构殿堂,说不上什么稀奇。此时大殿门洞开着,里面立满了人,最上面隐隐绰绰坐着个穿明黄衣服的男人,估计便是皇太极了,只是殿内光线不足,也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洪承畴领着众人到崇政殿门前跪下,三跪九叩,齐呼万岁。行礼如仪后,洪承畴直起身子来,便开始背一篇早已准备好的骈四俪六的文章,大意就是说自己如何该死,如何承蒙新主恩惠,重新见用,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圣朝云云。洪承畴说完,又是祖大寿说了一番效忠的言语。殿上大部分人都是满洲亲贵,听不懂汉语,听这些汉人说个不停,便无聊地自顾自地聊起天来,还不忘向着这群人戳戳点点。
章质跪在人群中,心中一阵阵难受,双手紧紧抠住地上的石缝,不敢抬头。好不容易等祖大寿也说完了,便听殿中有人出列向皇太极奏道:“臣都察院参政张存仁有本!明国大臣洪承畴等人,欢然幸生,效忠我主,实乃上天之幸,大清之幸!请皇上恩准,让洪承畴等人立即薙发,以备役使。”
他这话自然是用满语说的,洪承畴等人不懂,章质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觉大吃一惊。却听殿内众人又说了几句,便见有太监领着洪承畴等人起来,仍旧回到大清门外。
转眼间这里已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放着一架屏风,向南一张座椅,向北又放着一溜小杌子,旁边立着一排宫女太监,手里捧着铜盆剃刀,只让章质等人看的触目惊心。一会儿便见门内众人鱼贯而出,当先的却不是皇太极,而是多尔衮。太监请众人坐在椅子上,多尔衮目光一扫,便淡淡笑着用汉语道:“好啊,今日各路英豪齐集一堂,咱们剃了发,就是一家人了。到时候我家皇上自然再会接见诸位,好好慰劳。”
洪承畴等人是真心归降,自然连连称是,章质却是急忙叫道:“且慢!”
多尔衮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章质,笑道:“怎么,章先生有什么事么?”
章质道:“我先不薙发!”
“哦,这是为什么?”多尔衮奇道,“章先生既然都决意归降了,自然知道我大清的习俗是非薙发不可的,怎么事到临头又反悔了呢?莫非章先生并非真心归降?”
章质强笑来:“不是!”他斟酌了一下言语,便道,“臣乃是宁远土人,家中和宁远官僚颇有来往,臣一直想着要如何为大清做些实事,左思右想还是为大清劝降宁远为上。我大清开疆拓土,辽东尽入囊中,至于宁远孤城,岂不让人笑话?所以臣想暂时先不薙发,而是等臣献上宁远城之时,再行尽礼。”
多尔衮哈哈大笑,道:“章先生好口才啊,若是早几日,本王都不免要心动。只可惜数日前我大清已经和明国签订了议和条款。每岁明国馈黄金万两,白金百万两,我国馈人参千斤、貂皮千张;以宁远双树堡中间土岭为明国界,以塔山为我国界,连山适中之地,两国于此互市。这宁远之地,我们暂时是不会要了!”
此言一出,不要说章质,便是洪承畴、祖大寿等人也尽皆变色。章质心中一震,抬头看向多尔衮。多尔衮却是面带微笑,道:“章先生没有话了么?若是如此,咱们就开始薙发吧。”说着,他的眼神便若有若无地向一边的宫女丛中看去。章地随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段雪林赫然立在宫女之间,仍旧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汉服,容色憔悴之极。
章质恍如电击,颤抖着叫道:“雪林!”他这声呼叫宛如晴空里响了个炸雷,洪承畴、祖大寿等人尽皆向他投去惊诧的眼光。多尔衮却是冷冷地道:“章先生,薙发吧。你薙发之后,尊夫人就能平安回去了!”
章质一时木然。怎么会这样?自己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多尔衮、范承斌等人如此无耻,让自己和段雪林相互胁迫,逼自己薙发。这……这该如何是好?章质一时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身边的洪承畴等人却是已然就坐,便有剃头的太监上来,替他们解散发髻,开始薙发。整个台上,便只有自己立在当地,如鹤立鸡群,极为显眼。多尔衮冷笑道:“怎么,章先生是要反悔了?别忘记尊夫人还在我们手里啊!章先生,你究竟是剃不薙发?”
章质心中挣扎不已,听到多尔衮的话,终于缓缓抬起头,嘴唇微微一动,吐出两个字眼:“不剃!”
洪承畴等人尽皆一震。多尔衮长眉一轩,已是站起身来,一把从人群中揪过段雪林,冷笑道:“那你可想清楚了,你要做大明的忠臣,你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非死不可!”
章质目中虚茫一片,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道:“头可断,发不可剃!”
那边洪承畴已是忍不住劝道:“章先生,你这又是何必?既然已经归顺大清,又何苦在区区头发上纠缠不清?你只要服个软,你的妻子孩子就都活下去了,难道你愿意看着她们去死么?”
章质仰望天空,碧蓝的天镜里飘着丝丝浮云,仿佛梦中的仙乡。这样的时节里,北京的天空大概也是一样美丽吧?他缓缓低下头,道:“洪经略,我之前决定投降,的确是为了妻儿考虑。因为我章质不是圣人,也从没想过做文天祥,我只想我的亲人平平安安一辈子。可是如今,他们要逼我薙发,却是万万不能!衣冠发式,千载相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伤,谓之不孝。我今已不忠,又安能不孝?若是我章质真的薙发易服,换得我妻儿一命,那我九泉之下,也无脸再见我的亲人朋友。”
洪承畴脸孔登时一红,只觉脑袋上剃刀凉飕飕的来来去去,颇不是滋味,只能闭嘴。多尔衮却是一拧段雪林的脸,狞笑道:“章先生,你真的要这么倔强么?这么漂亮的夫人,你就舍得她死?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就这样死了,岂不是很可惜?”
“我既然不惜一死,她自然也不会独活!”章质突然朗朗地抬起头,看着段雪林。她的眼中没有惊惶,没有恐惧,只有宁定。两人目光一对,都是淡淡一笑,似乎用不着再多说什么,往日的恩怨情仇都可以消弭了。
章质心中登时一定,把目光转到多尔衮脸上,道:“睿亲王,我心中一直存着侥幸,想死中求活,却没想到是自取其辱!我章质一辈子没有后悔过什么事,唯有这事我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那就是我竟然在你们的皇帝面前磕过头,下过跪!”
多尔衮已是怒气四溢,喝道:“好,你果然还是如此倔强,真是没想到啊!”他正说着,忽觉手上一松,便见眼前一青影闪过,便听众人齐齐一声惊呼,却见段雪林已是一头往身后的屏风上撞去。多尔衮忙要伸手去拉,却已然不及。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段雪林便已倒在台上,头上顿时破了一个大洞,汩汩地流出黑红色的血水。
台上众人都是变色,目光都被段雪林吸引之时,却听一个太监大叫一声“你干什么”,众人连连回头,便见章质已一把夺过太监手中的剃刀,便往咽喉中刺去。多尔衮到底是聪明机变之辈,看到段雪林自杀时便已猜到章质也要求死,手指一用劲,以抠下腰带上的一颗东珠,唰地击出。那暗器后发先至,章质手上的刀“啪”的一声便落地了,四边的侍卫连忙上前把他牢牢抓住。
章质眼中并无惊慌的神色,也不看倒在地上的段雪林,只是负手而立,明澈的目光看向多尔衮。多尔衮只被他看的心中发毛,仿佛自己不是个人,倒像是个石头树木一般。他连忙把目光移到那五六个降臣身上,一会儿功夫他们的头发都已剔好,只剩下手指粗细的小辫子垂在脑后,迎风晃荡,颇为可笑。多尔衮索性不去理会章质,便向太监们命道:“拿我们的衣服给几位老先生穿上!”
只见剃头的太监打千儿退下,又有宫女上来,手捧旗人的窄袖胡服,给几个降臣换上。洪承畴等人一想到章质还站在身边,都只觉得芒刺在背,任由宫女给自己伸手伸脚,半天才套上了衣服。这下子可丝毫看不出他们是满人还是汉人了,多尔衮满意地哈哈大笑,周围的太监宫女侍卫也都忍不住笑成一团。洪承畴、祖大寿面面相觑,根本不敢抬起老脸,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一时间薙发易服已毕,多尔衮便指挥着人把段雪林抬下去,又让侍卫把章质重新监/禁回破庙之中,然后便带着众降臣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