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绝境(一)(1 / 1)
建奴围城数月,外紧内松。正月里天寒地冻,外面的人也无法强攻,里面的人也无法据守,因此一直没什么大规模的冲突。只是围城中无粮,从经略洪承畴到最下级的小兵,人人都把口粮减到最低,也只能勉强度日。
自从章质来后,松山城中的处境更是每况愈下。城中除了断粮,还有疫病孳生。城中缺医少药,曹变蛟虽然懂点医术,但也仅仅是能治金疮,遇到伤寒瘟疫便束手无策。于是也只能把染病的人集中到某些街区,隔离开来,任其自生自灭,有的时候这些地方的哀嚎呻/吟之声竟可以响彻全城。遇到病死的,也不敢掩埋,只是放火烧个干净。
每次遇到这种事,邱民仰总会偷偷掉泪,曹变蛟、王廷臣等武人虽然上惯了战场,看到这样悲惨的景象也是唏嘘不已。章质开头也去看过几次,后来实在忍受不了那种压抑悲惨的气愤,便再也不敢去看了。平日住在驿站内里,只要看见哪处黑烟蔽天,便又可以知道是在焚烧尸体了。
如此情况之下,城中幸存的将士无一不是心存抱怨,发疯发狂的,到处惹事的,叫嚣着要投降的,数不胜数。多亏洪承畴治军严,拿铁血手段强行镇压下去一批,才算稍稍稳定了人心。辗转到了二月,洪承畴又组织了一次突围,派六千人马出城夜袭,结果大败。败兵欲退入城内,但洪承畴见后有追兵,担心敌人乘机入城,竟下令关闭城门,因而败兵大部被歼,其余四散逃窜,景象惨不忍睹。
此时章质的伤虽没大好,但行动早已无碍,此时便也帮着做些杂事。这日,曹变蛟带着几个人给伤兵治伤,章质也在一旁帮忙,忽见王廷臣大踏步地闯进了院子,把刀往地上一拄,便怒道:“老曹,气死我啦!”
曹变蛟头也不抬,专心给伤员敷药,随口问道:“谁又惹你了?”
王廷臣怒道:“老曹,你别弄啦,先听我说!”他一把伸出胳膊把曹变蛟的身子拽过来,道,“方才老子出去巡逻,居然亲眼看见两个当兵在路边煮肉吃。老子好生奇怪,城里都断粮那么久了,他们哪来的肉?老子刚想过去问个究竟,谁知道他两人一见我就跑了。老子过去看了看他们烧的那锅肉,好奇尝了一口,哎呀——”
他捏住喉咙死死干呕了几声,曹变蛟便淡淡地道:“要换了我便绝不会去吃那肉,这群人也是饿疯了,什么都敢吃。”
王廷臣颤声道:“我本来想,大家都饿成这样了,其实也怪不得他们,于是转身就想走,谁知道旁边一个小窝棚里居然有人在喊救命!他娘的,老子过去一看,竟然绑着两个十三四岁的男娃娃,一个还活着,另一个已然是死了,胳膊和腿都被卸了下来——老曹,你看看,这还是人吗?吃尸体也就罢了,他们居然吃活人,还是孩子……”
他又是惊怒又是害怕,因此哆哆嗦嗦说个不停。章质和周围几个士兵都听得面孔煞白。曹变蛟突然一伸手道:“别说了!”
王廷臣一愣,曹变蛟立刻道:“这两个士兵是哪一营哪一旗属下,你查过了没有?”
王廷臣道:“我当时就叫人去查了,原来这两人一个叫夏景海,一个叫夏舒,乃是松山副将夏承德的弟弟和儿子。我去夏承德的营里要人,却找不到这两个狗娘养的兔崽子。倒是我手下一个亲兵说看见他们躲到夏承德家里去了。我本来想直接去找姓夏的要人,可想想,还是得过来跟老曹你说一声。”
曹变蛟点点头道:“好,我们一起去夏家要人!”他转头对章质道:“章主事,你是文官,也请一起过去做个见证。”章质自然称是。
夏承德是松山副将,算来是半个东道主,在松山城中根基深厚,因此曹变蛟等“客兵”都不愿把事情闹僵,三人只带了五六个亲兵随行而去。到了夏家门外,曹变蛟便对王廷臣道:“我和章主事进去找他交涉,你在外头候着。”
王廷臣一听便不高兴了,嘟囔道:“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曹变蛟严声道:“就你这莽撞性子,哪一回不坏事的?等着,哪里也不许乱去。”
王廷臣心下不乐,自起了计较,口中却道:“那好,我在这儿等着你们便是。”
当下曹变蛟和章质送上名刺,求见夏承德。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夏承德大步笑着迎出来,道:“稀客稀客,原来是曹总兵和章主事,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快请进!”
他引着二人进屋,章质才细看这人容貌,只见他个子矮小,面色发白,双眉倒挂,一对三角眼闪闪发光,似乎极为精明。入了正堂,夏承德便叫仆人上茶,道:“松山围城,小弟府里也没有好茶叶,都是些陈年老货,曹兄不要见怪才好。”
曹变蛟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便即放下,便正色道:“今日来,是想向夏兄请教一事。请问夏兄可识得夏景海和夏舒二人?”
夏承德嘴角微微一撇,点头道:“是有这两人,他们是我的弟弟和儿子。不过这两人早已失踪数日了,小弟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曹变蛟哈哈笑道:“夏兄这话有趣,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他?”
他一句话便将夏承德噎住了,夏承德脸色一黑,转瞬又恢复了常态,笑道:“曹兄说笑了。实在是这二人素来胆大包天,惹是生非,连小弟也管不住他。难道他二人又惹了什么麻烦不成?”
曹变蛟正色道:“王总兵亲眼看见他们残杀活人,分食其肉。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既然叫我曹变蛟遇上了,小弟怎么能不管?如今有人亲眼看见他二人往夏兄府上去了,夏兄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总该给小弟个交代!”
夏承德一听这话便跳了起来,连声道:“这两个畜生!畜生!若叫我拿住了他们,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曹兄,我这就派人全城搜捕这二人,定要将他们抓出来不可!”
曹变蛟冷笑道:“既然夏兄有这个心,那便再好不过。不如我们便在此处等着,等拿了人来,大家也好当面做个见证。”
夏承德心中暗暗叫苦,那两人是他的心腹,自然不愿就这么交给了曹变蛟,可人家堵到家里来了,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搪塞,只得硬着头皮对身边亲兵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拿人?”
亲兵们一哄而散,屋中只剩下曹、章、夏三人对面而坐,闷闷不语。曹变蛟本是沉稳性子,只是淡淡看着手中茶碗的茶叶,不动声色。章质原是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自然也不着急,唯有夏承德抓耳挠腮,左右难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外头一阵骚乱,便听有人叫道:“老爷,这人在咱家后院里乱闯!”又有人乱叫:“大哥,爹爹,救命!”
曹变蛟顿时皱眉,扭头一看门外,便见王廷臣一手拎着一人,大踏步地走进来,却昂首将二人往地上一丢,骂道:“贼厮鸟的夏承德!还说人不在你府上,这是什么?”
那地上的两人连声哀求,后头又有四五个家丁手拿刀枪冲进来作势要抓王廷臣。王廷臣猛然转身,一声怒吼,只将家丁们都吓得连连后退。曹变蛟是沉稳人,生怕王廷臣越闹越大,忙起身道:“王兄弟,不得无礼!”
王廷臣血红着眼睛陡然转向曹变蛟,喝道:“你少放屁!”他一手一个拎起夏景海和夏舒,双目圆睁,厉声道:“你们吃活人?你们敢吃活人?我杀了你们!”说着双手一阖,便将二人齐齐对撞在胸前。他这双胳膊有千斤之力,这一下若撞实了,二夏不死也得脑袋开花!
夏承德眼见不好,抓起兵器架上的铁枪便是一枪直搠王廷臣腹心。王廷臣被迫扭身一避,那两人已被冲过来的家丁救下,却是吓得面无人色了。曹变蛟大怒,一把上前拉扯住王廷臣道:“够了,跟我走!”
王廷臣正是怒发冲冠,一腔火气却哪里压得下来,只叫道:“曹变蛟,你放开我,让我杀了那两个畜生!”说着又要前扑,曹变蛟一使眼色,招呼着自己带来的五六个亲兵,一起将王廷臣拖住,才上前对夏承德拱手道:“夏将军,王廷臣是粗人,不知礼法,还请不要见怪。只是令弟和令郎之事,军中自有法度在,还请恕我们不能隐瞒。”
他不待夏承德说话,已暗示章质和亲兵们拖着王廷臣离去。走到夏家大门外,王廷臣才奋力挣脱束缚,大叫道:“曹变蛟,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人?”
曹变蛟沉声道:“夏氏乃是广宁将家子,听闻家族中颇有降清之人。洪经略入困松山以来,便刻意安抚于他,只是他却总和我们隔着一条心,倒是猜不透彻。若是你今日惹怒了他,他说不定便要投降建州了。”
王廷臣连连“呸”了几声,道:“那便让我一人一刀挑了他夏家,也算去了这一大祸害!”
曹变蛟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跟他多做解释。三人回营向洪承畴交代了此时,洪承畴素来老成圆滑,不但不敢和夏承德当面算账,反而将他好生安抚了一番。只是事情闹得大了,又不好不处理,只得将夏承德的弟弟儿子各打了一百军棍,聊作惩罚,便也算揭过了这一页。王廷臣虽是不服,却也没有办法。然而夏承德心中的不服之意却是更甚,只是摄于洪承畴威信,一时不敢发作。
二月十八夜间,夜色寂静,天上月儿犹圆,如同一个光洁无暇的玉盘,悬挂在碧蓝的夜空中。城外隐隐约约传来炮声和厮杀声,并不剧烈,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因这几日围城的清军不断进行小股骚扰,所以武将们都分别到各处去巡逻督战了,驿站里只有洪承畴、邱民仰和章质三人,负责守卫的也仅仅只有洪承畴的一支亲兵队而已。
到了半夜,章质忽然从睡梦中醒来,只觉有一股奇异的感觉萦绕心头。他披着衣服走出房间,却见邱民仰也趿拉着鞋子走出来,见着章质便道:“子文,老夫怎么觉得不对劲儿?”
章质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好像是太安静了一点儿。外面的仗停了?”
邱民仰仰天看看时辰,道:“还早啊,尚不到三更天。这两日建奴一闹就是整宿,今天怎么改性儿了?”
章质沉思不语,却见洪承畴住的正房也亮起了灯光。章、邱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便往正房走去。然而一刹那间,暗地里从正房两边的廊庑里竟然窜出两群人,手执钢刀,脚步飞快,片刻间一把两人围在房前。
房前已有灯火,隐隐绰绰地看清楚这些人都是明朝军队的服色。章质和邱民仰都是大吃一惊,齐声叫道:“什么人?”
忽然正房的门哗的一声开了,竟然走出来两个人。月色清明,章质和邱民仰一见之下便觉血冲头顶:却见夏承德竟然拿刀架着洪承畴的脖子,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章质登时大叫:“夏承德,你做什么?快放下洪经略,我们赦你无罪!”
夏承德哈哈大笑,道:“我有何罪,用得着你们来赦免?我今儿个就让你看看,我们到底是做什么!”他忽然口中一声呼哨,围着章质和邱民仰的那群明军忽然间摘掉帽子,露出一片光溜溜的前额和手指粗细的小辫子。章质和邱民仰看的清楚,恍然间便觉得坠入了地狱黄泉,一时间便定住了,只是张着嘴巴发不出声。
洪承畴被他胁迫着,倒还硬气,便是咬牙道:“夏承德,你数典忘祖,献城投降,甘做异族奴隶,真是无耻之尤!你快快杀了我,老夫绝不会投降!”
夏承德满脸狂妄的笑容,整个眼睛鼻子都凑到了一块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嘶声道:“洪承畴,你也有今天?你打我弟弟儿子的时候,可是想到了?哈哈,兄弟们,松山城是我们的了!举火为令!”
四下的人一声高喊,便开始在四处放火。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那火一点着便烧的飞快,转眼间四下里便是一片火海。明黄色的火舌四窜,高高燎向深蓝的天空,将天幕映成了妖异的白色。与此同时,府外也爆发出了如同山呼般的叫喊声,四面八方,仿佛都有无数的火焰和狼烟窜上苍穹。燃烧的火焰带着血腥味,人声马嘶混合着金戈铁马,一瞬间充实了整个天地。无数人在嘶叫,在疯狂,在奔跑,在燃烧。无数种听不出的声音在无情地击打着坚实的大地,无数种说不出的味道渗透到每一个空间的角落。
清晨,当露珠还挂在树梢,当鸟儿还在恋巢,当太阳还羞涩地躲在云后,所有人便都知道了事情的一切。夏承德老奸巨猾,早有反心,又被王廷臣一激,索性便让弟弟儿子潜出松山递了降书,自己则带人活捉了辽东经略洪承畴等人。同时城外的清军猛烈夹攻,四门被奸细打开,明军进行巷战,死伤极其惨重。整座城中弥漫着浓得散不开的血腥味,所有的道路上都铺满了尸体,血液漫到胫骨。便是松山背靠的海中,也飘荡着数不清的浮尸,宛如一座用鲜血和肉身献祭的大祭坛。
洪承畴、邱民仰、章质等文官,曹变蛟、王廷臣、祖大乐、江翥、姚勋、朱文德等武官,此刻统统被俘,被重兵押解着一路到了城外建州的军营里。没有人刻意开口,也没有人大哭大叫,所有人都冷静地等待着自己命运的裁决。
建州的主将睿亲王多尔衮正带着人清点战利品和首级,硕大而空旷的校场上重重叠叠地放满了死尸和铠甲、兵器,腐烂腥臭的味道直冲天际,可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可抑止的欢喜和激动之情。这时便见多尔衮的弟弟多铎笑着过来,远远便叫道:“哥,那群尼堪都押在大帐外面了,你不过去审么?”
多尔衮低声对记录的人员说了几句,才扭头对多铎道:“这回生俘了这么多人,真是意想不到。原先皇上老说,若是能得到洪承畴,不愁大清不成大业。洪承畴是皇上亲自点名要的,不能动,要直接送到盛京去。还有一个祖大乐,是祖大寿的弟弟,劝降锦州也得靠他。其余的人么,估计是不会降的。”
多铎却是不以为然,道:“怎么会?尼堪就是骨头软,高官厚禄一诱,刀剑棍棒一吓,肯定就降了。哥你若是不审,那便交给我去,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多尔衮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忽然又想到一人,道:“其中可有一个叫章质的?”
多铎点头道:“有。怎么,这人有什么来历么?”
“这人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要给范文程家的老四一个面子,也一并送他回去。”多尔衮淡淡地道,“行了,你把洪承畴、祖大乐、章质三个人带到偏帐里看着,把其余人都带到大校场,我们一起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