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松山（三）（1 / 1）

章质点点头，二人出门到了后院，见是一个荒芜的小院子，也没什么景致可看，只是离前面远了，所以那些酒肉喧哗之声便不再入耳。夜风寂寂，天上也看不见圆月，一片阴沉，欲雪未雪。忽然朦胧中传来一片虚幻的琴声，琤琤琮琮，清泠之极，恍如江边沙渚，芦笛阵阵。章质驻足细听，知是《平沙落雁》的调子，便问那亲兵道：“这是谁在弹琴？”

王昭道：“洪经略和邱中丞一人做了一张琴，咱也听不出是谁。他们就在隔壁的松山驿里，隔墙上开了一道门，章主事要不要去看看？”

章质不知是喜是嘲地说了句“果然好雅兴”，便跟着王昭一路过去。夜空中琴声似近似远，弹琴之人似乎怀有深深忧虑，原本是清冽高古的曲子，居然被弹得哀怨彻骨。便见残雪未化的青石板的校场上扫出了一块空地，一个穿着青灰色万字底程子衣的中年人盘膝而坐，垂首抚琴。夜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袖高高鼓起，头上束发的带子也四处飘扬，颇有高古之致。章质低声问王昭：“这位是洪经略还是邱中丞？”

王昭虽未看清到那人长相，却笃定地道：“是邱中丞！洪经略有洁癖，从不坐在地上。”

话音未落，忽听琴声微微一涩，那中年人便住手不弹，站起身远远向着章质一揖，道：“远客前来，未能迎迓，失礼失礼。”

章质回头示意王昭先下去，便快步迎上去道：“下官章质，见过邱中丞。”说着他便要拜下行礼。邱民仰忙一把扶住他，道：“不必多礼。早上便听曹变蛟他们说了，有人从宁远而来，就是章主事吧？章主事身上有伤，原该是老夫前来拜访的。”

章质淡淡笑道：“不敢。”这两字说出口，章质忽觉心中闪过一片浓浓的怪异之情，便想起段雪林说过他父亲曾被邱民仰冤枉偷窃，最后流落异乡的事情。而今见到了邱民仰，自然觉得骨鲠在喉，无话可说。两人一时冷场。那邱民仰也不是善于交际之人，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便俯身抱起琴，道：“章主事要不要见见洪经略？”

章质忙道：“求之不得。”

邱民仰微微一笑，伸手挑了两根琴弦，轻轻一拨，“仙翁仙翁”两声过后，便见府中一处屋舍中灯火一亮，也传出了两声琴音。章质见他们琴音传信，颇为雅致，心中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接着，屋中琴声便渐渐连成一片，弹的也是《平沙落雁》的古曲。邱民仰手一摆，向章质坐个“请”的姿势，便当先在前带路。

琴音绵绵，章质细听，果然与邱民仰方才又是不同。邱民仰的曲中带着深深忧虑之情，然而洪承畴的琴声却是一片平和温润，雍容大方。章质心想，果然是做经略的人物，气度便是不凡。他正跟着邱民仰走到屋外，忽然觉得浑身一冷，脑海中闪过一个极为奇怪的念头：

邱民仰的琴声中有忧虑，那自然是因为被敌人围困日久，觉得前途渺茫；然而洪承畴的琴声，那片雍容气度却恍如一张画在薄薄的纸上的彩绘，虽然漂亮，却是一戳即破，而破洞下面，却是一片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章质大惊，顾不得邱民仰通报，一伸手便推开屋门，叫道：“洪经略，请不要再弹琴了！”

琴音戛然而止。只见室中一灯如豆，穿着一身黑色姑绒大氅的洪承畴正对着大门坐在榻上。邱民仰赶紧跟进来，道：“亨九，你老别见怪，年轻人不懂事。”说着忙一拉扯章质的袖子，低声道：“还不下拜？”

章质回过神来，拜下磕了两个头，才起身道：“下官兵部职方司主事章质，见过洪经略。”

坐在榻上的洪承畴幽幽叹息一声，道：“是你方才叫我不要再弹琴的么？为什么？”

章质听他的声音清润，并不如何严厉，便也大着胆子道：“下官在洪经略的琴中听出虚空浮泛之情，如果长此以往下去，只怕对洪经略的身体不利。”

“虚空浮泛？”洪承畴干笑了一声，转过身来，道：“年轻人懂得几分音律，就喜欢到处卖乖，其实又怎么懂得乐中真谛呢？”

章质听洪承畴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心知他是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琴心。只见洪承畴站起身来，火光照在他脸上，一片阴晴不定，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他伸手请邱民仰和章质在椅子上坐了，方道：“听说章主事在朝中任官，可知如今中原战事如何？”

章质道：“下官闲居家中日久，对中原战事所知不多。下官离京之前，听闻李自成和罗汝才的联军正纵横河南，企图二围开封。张献忠部窜入英霍山区，往依革左五营。”

“那皇上和兵部有何对策？”洪承畴不紧不慢地问。

章质想了想道：“如今的五省督师是丁启睿，带着保定总督杨文岳等人，一直在追剿流寇，手下左良玉、贺人龙等将也在拼死效力。只可惜皇上使不动丁、杨，丁、杨又使不动左、贺，各部将领各自为战，便由得流寇们横冲直撞了。”

邱民仰一听这话，便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河南是中原腹心，开封又是赋税重地，一旦河南残破，便如人要害被制，纵然手足健全，也是无力回天了。”

洪承畴却是冷冷一笑，道：“皇上不该让丁启睿去做五省督师的，此人庸庸懦懦，才具不足，比起杨嗣昌来更是等而下之。放眼如今朝中，唯有孙白谷可为独当一面之大将，可惜至今身陷囹圄。若皇上不用孙白谷，则大明必亡！”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人一点儿怀疑，果然是纵横百战的大将风度。章质不喜欢这种强势的口吻，并不接口。邱民仰却是叹息一声，道：“亨九，你也不用瞎操心了，如今咱们被围在这儿，还是先顾好眼前吧。”

洪承畴哼了一声，似乎是对邱民仰的懦弱不以为然，转头又问章质，道：“那皇上对于辽东战局可有什么对策？”

章质淡淡地道：“皇上是想要和建州议和了。”

“什么？议和？万万不行！”邱民仰一下子便跳了起来，连声道：“与夷狄议和，皇上又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我等又有何面目见大明历代英贤？我大明煌煌二百载，何曾有过如此屈辱的历史？土木之变、庚戌之变、己巳之变，那都也是敌人长驱直入京畿，全赖祖宗……”

他又开始长篇大论地讲古，章质不觉失笑。静夜中忽听洪承畴一声断喝道：“长白！”

邱民仰失神地看了洪承畴一眼，道：“亨九，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章质忽觉邱民仰可怜，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神。然而洪承畴却是幽幽地道：“皇上终于决定议和了！”

邱民仰脸色一下子惨白，叫道：“亨九，你什么意思？”

洪承畴苦笑道：“大明苦于两面作战多年，皇上是决定走出这个泥潭了。冒天之大不韪，甘愿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们的皇上真是长大了许多。”

“是……是么？”邱民仰重重地跌回椅子中，半晌做不得声。邱民仰能做到一方巡抚，这点见识自然还是有的，缓缓寻思洪承畴的意思，自然也明白了议和是不得不为之。只是他素以清流自居，议和之事想都没有想过，一时之间只觉心中那个最美丽的梦想被无情地戳破了，不由得无声地落下泪来。

章质趁机道：“此事还在接洽当中，似乎建州方面有意拖延，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心。”

洪承畴沉思片刻，道：“来辽东之前，老夫也看过一些细作送来的密报，似乎奴酋皇太极及一些女真贵族只是想统一山海关以外的土地，称雄一方而已。倒是听说建州朝廷其中颇有一些汉人降臣，以范文程、张存仁等人为首，却是极力撺掇皇太极放远目光，进攻关内，与大明、流寇争天下。若是这群人得势，议和便万万不可能成功。议和不成，大明又要苦于两面作战，等到我们和流寇拼得两败俱伤，他们就能够入主中原了！”

这番话说得章质暗暗叫好，思路如此清晰，见解如此精辟，不愧是独当一面多年的大将之才。章质出身关外，对于建州国内之事多少也有耳闻，只是却万万不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得出这样的结论。那边邱民仰却开口道：“那依亨九之见，此事当如何为之？”

洪承畴道：“议和名为议和，其实也可看做是用间。女真贵族素来看不起汉人降臣，若是能离间皇太极与范文程君臣，劝他们小富即安，或许尚有可为。然而——”他摇了摇头道：“范文程是在老奴酋□□哈赤时期便跟随入军的，建州上下对他信任之极，别人尚可撼动，要撼动他的地位，只怕却是难。”

邱民仰双手交缠，叹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难道天要灭我大明么？”

洪承畴又是冷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邱民仰却是又想到一事，一把拉过章质的手，怯声道：“章主事，皇上什么时候派兵来解松山之围啊？”

这却是章质无法回答的了。皇上自然是不愿意放弃松山的，也曾一再下令吴三桂、王朴等人收拾溃兵再战，又派了杨绳武、叶廷桂和范志完等人代替洪承畴为辽东经略，这些人却不是死就是畏，只知道在宁前死命地修堡垒，根本不敢前进一步。

章质脸上的窘意顿时让洪、邱两人明白了一切。邱民仰垂首不语，洪承畴却只是站起身做个肃客的手势。邱民仰忙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先退下了，明日一早再来拜会。”说着两人便退出了屋子。洪承畴也不客气，砰的一声便把门关上了。

屋外无星无月，邱民仰似乎一下子变得多话了，絮絮地向章质道：“章主事，要不今晚你过来住吧，这里有的是空屋子，我们也好聊聊天。这里整天就只能对着洪亨九那张老脸，看也看厌了。唉，转眼就崇祯十五年了，还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走出松山啊。章主事，你也是千不该，万不该，便是即刻死在那些建奴手里，也比到了这围城里活受罪来得好……”

章质知他心里的担忧害怕已经到了极点，也只好随便劝慰几句。邱民仰却是握住章质的手，突然一下子动情地道：“章主事，老夫是没想到啊，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大明的臣子！”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章质顿时手忙脚乱，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相劝了。邱民仰哭了一阵子，渐渐抹了眼泪，又道：“如今松山城里断了粮，只能杀马而食，等到马吃完了，估计就得吃人了……真没想到，原本只能在书里面看见的故事，却真的发生了……”

章质一时也是感慨万千。他跟随傅宗龙的时候便经历过军队断粮，以人为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若是城破了，自己好歹也是当朝六品文官，估计也只有一死殉国的路了。那便可怜了段雪林，不知道她又要流落何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