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松山(二)(1 / 1)
却说章质冲出济尔哈朗的镶蓝旗大营,转眼便到了松山城下。章质自知此处除了进城已是无路可去,是以明知城内也是死地,还是提气向城头叫道:“来人,在下是宁远的汉人,被建奴追杀,误入松山,请求入城!”
围城中早就发现城外的建州军营中闹作一团,立刻有人探出头来叫道:“你是什么人?”
章质喊道:“还请上面的将军通融一二,我是朝廷命官,请求入城!”
城头上的人似乎商量了一会儿,然后便放下一只竹筐把章质吊了上去。上了城头,只见一个中年将领正瞪眼瞧着自己。却见他穿一件破烂铠甲,披散着头发,满脸凶悍之色。章质甫一落地,冷不防触动了伤口,不觉皱眉冷嘶。那将官一见之下便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数道:“一、二、三、四、五、六——好家伙,中了六箭,伤得不清,疼吧?”
章质听他满嘴嘲笑之意,便恨恨地道:“啰嗦什么?”
那人却是重重一拍章质的肩,呵呵大笑道:“不要紧,我看着都没有伤在要害!你说你是朝廷命官,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惹上了鞑子?”
章质道:“在下章质,历任六品兵部职方司主事,现在在老家宁远闲住。内子被建奴掳走了,我一路追来,误入他们的营寨,好不容易才闯出来,无路可走,只好请求入城。”
那人听完,便竖起大拇指道:“好样的!没想到文官里也有你这样重情重义的汉子。在下王廷臣。”
章质眼睛一亮,道:“莫非是前屯卫总兵王将军?”
王廷臣点头道:“不错,就是咱!不过现在咱却不是什么总兵了,是败兵!唉,我说兄弟,你真不该跑到我们这儿来,这是送死啊!”
章质苦笑道:“我若不跑,落在他们手里更是死路一条。我还没找到妻子,怎么能死呢?”
王廷臣笑道:“说的也是,反正能活一日是一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走,哥哥带你去治伤!”说着便是搭着章质的腰扶他下了城楼。章质见他豪爽,三两句话间便称兄道弟起来,也是欢喜。
一下城,便是松山城南门对着的街道。松山围城已久,早已是满目疮痍,血腥味刺着鼻端,苍蝇跳蚤四处乱蹦,树木因为战火和鲜血的沾染而迅速枯萎,呈现出古怪的黑色,路边石头缝里的野草却是衬着血肉的滋养疯长起来,妖异地迎风而舞。
路边房舍里已经看不到什么普通百姓,住着的都是兵员。只是十有八/九都是骨瘦如柴,面有菜色,相互搀扶着踽踽行走,不是断了手的,瘸了脚的,便是缺了耳朵,剜了眼睛,全身血疮,恍如一幅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
章质看在眼中,只觉心中一片茫然,这样的惨象本不该出现的人世的,更何况是出现在一个离自己家并不遥远的城池里。这是战争的恶果么?世间本是人人平等,没有谁是该死的。这是一个建功立业的时代,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更是一个率兽食人的时代。官兵也好,农民军也好,清军也好,无不为了各式各样的利益和目的充当着刽子手。但他们同时也是最普通的人,他们永远是这一切悲剧的受害者。
王廷臣带着章质穿过残破的街道,来到一处院落前。章质抬眼一看,认出匾额上正是“松山卫指挥衙门”。只见大门洞开,院子里的泥地上睡着一溜儿伤病和病员,呻/吟声不绝于耳。大堂上围着四五个人,都穿着戎装,王廷臣便叫道:“老曹,给看看,我捡了一个人!”
他这话说的稀奇,大家边都转过头来。只见这群人围着一个和王廷臣差不多年纪的军官,一样也是长方脸,相貌堂堂,只是一冲眼看去,便知他和王廷臣绝不是一路人。他身上的铠甲虽然破旧,但却擦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整齐得束着,满脸沉毅之色。
王廷臣大步上前,拉过那军官,哈哈笑道:“来来,看看我这小兄弟,他中了六箭呐!”
那军官并不说话,只是抬头向章质看了一眼,然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章质只好又通了姓名,把事情简单说了。那军官皱着眉头看了看他身上的箭,拿过桌上一把剪刀,把箭杆多余的部分都剪去了,便向王廷臣道:“扶他到后院板床上。”
王廷臣笑着喊声“好嘞”,便扶着章质进到后院。一口水井边两张条凳上架着一块门板,估计便是那军官口中的板床。王廷臣让章质躺上去,一会儿便见那军官手里拿着尖刀、一盏油灯和一些纱布出来了,便在井沿便一坐,点起油灯,把尖刀在火上烧红了,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交到章质嘴边,冷冷地道:“咬住。”又对王廷臣道:“按住他。”
章质知道他是要为自己治伤了,心里微微一虚,迟疑片刻才张嘴咬住树枝。那军官解开他的上衣,看了看他肩头的一处伤口,拿起尖刀便朝伤口处剜下。这一下可把章质可把疼得冷汗直流,尽管嘴里咬着树枝还是呜呜地乱叫。王廷臣一见便笑起来了,握住章质的手道:“到底是文官啊——”
章质最恨他这小瞧人的态度,便低头忍痛咬牙不语。那军官却一言不发,麻利地剜出嵌在骨肉里的箭头,又从井沿便拔了一丛草,在嘴里嚼烂了,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纱布包了,便算处理好一处伤口。
那军官看来是干惯了军医的营生,手脚极快,一会儿功夫便把六处伤口都处理好了。章质早已面色惨白,冷汗直流,喘息着道:“多谢……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还请问将军上下。”
那军官淡淡地收拾好东西,从井里舀上水来洗了手,才道:“不敢,大同曹变蛟。”
章质大惊,一下子坐起,道:“将军便是大破流寇的曹公文诏的侄儿,曹变蛟?”
曹变蛟点点头,却不多言,只对王廷臣道:“好好照顾他,吃饭的时候多分他一块肉。”
章质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激动,兀自向着曹变蛟道:“曹将军,在下对令叔父可是敬仰已久了,曹公百战中原,赤心为国,若是曹公不死,中原局势又怎会糜烂到这种地步?其实以曹将军堂堂总兵的身份,怎么可以为我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治伤?在下当之有愧!”
曹变蛟抬头看了一样残破的围墙外支离破碎的街道,冷冷地道:“军医在阵前抢救重伤的兄弟时被火炮炸死了,现在我就是军医。”说完这话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章质一时惘然,王廷臣却道:“兄弟,不用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这死乞白赖的样子。还有,以后少在他面前提他叔,他不喜欢听。”
章质一愣便明白了王廷臣的意思,当下也只能苦笑。王廷臣便扶着他到了后面的厢房,找了一间干净的仓库让他睡下。王廷臣道:“这衙门里住着十来个总兵、副将、参将,吵闹得很,只怕你一个文官,是住不惯的。不如我去和隔壁说说,叫他们给你腾个院子。”
“隔壁?”章质一时不解。
王廷臣一拍脑袋,便道:“这指挥衙门隔壁本是松山驿,围城之后几个文官老爷便住在那儿,洪经略、邱中丞都在呢。你别说,文官老爷们就是跟咱们粗人不一样,到了这时节还讲究这个那个呢。”
听了这满是醋劲儿的话,章质也不好说什么。王廷臣又派了个叫王昭的亲兵照顾章质,这才离去。章质疲劳数日,身上又带了伤,便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睡直到半夜他才渐渐醒来,只听得屋外院子里吵闹声一片,隐约间还可以听见有人嚎着荒腔走板的小曲,吵得人睡不着觉。章质气得一下子坐起,喝道:“他们在号丧么?”
王昭连忙过来解释道:“章主事莫怪,今儿是元宵,兄弟们难得闹一闹。”
“啊,元宵了!”章质蓦然惊了半晌,喃喃地道,“这么快年就过完了么?”
王昭赔笑道:“是啊,一转眼咱们在这围城里也三两个月了,兄弟们也死了一大半,可剩下的日子也还得过,不是么?”
章质心中一动,方才的恚闷便一下子郁结住了。他起身向王昭道:“这儿可有什么僻静的地方,你陪我出去走走?”
王昭脸色一变,笑容中多了几分恐惧,道:“那不成!如今城里缺粮,连马也吃得差不多了,听说有独个儿在僻静的地方走的,突然就失踪了。如今大家也都害怕的很呢。”
“怎么?被吃了么?”章质试着问。
王昭低声道:“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寒风一吹,屋中的帷子呼呼而起,章质便觉身上一阵大寒。王昭忙道:“要不小人带章主事到后院转转吧,那儿稍微清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