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冤屈(三)(1 / 1)
章质和段雪林都是一愕,章质是急性子,顿时便厉声骂道:“卑鄙!”段雪林却是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言语。只见大堂的一道屏风后,两个侍女扶着一个一身绫罗的老妇人走出来,正是章质的母亲。显然对方是早有准备,刻意如此设置,让她把方才双方的争辩都听得清清楚楚。
章质陡然松开段雪林的手,迎上去道:“娘——”
然而他只叫了一声,章老夫人竟是一个耳光劈面打来。章质结结实实地吃了这一下,不禁抚面一愣,只见章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黑黝黝的铁管往章质面前一摔,冷冷地道:“这是什么?”
章质不用看,便知道那是段雪林用来杀章素的暗器,事到如今,连杀人凶器也找出来了,那不是把段雪林的罪名越坐越实么?只见马绍愉弯腰拾起铁管,交给早已准备好的仵作检验。那仵作摆弄一番,从中取出喂毒的银针检验,只一会儿便道:“回马老爷,让章二爷致死的便是这种毒针!这针上的毒十分罕见,凶狠异常,不是寻常绿林道上可以见到的。”
马绍愉冷笑着点点头,只是把目光凝成两道犀利的剑,刺向段雪林,道:“章夫人,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暗器?”
段雪林看也不看他,只是抬头不语。章老夫人却是突然把手中的拐杖重重一杵,厉声道:“章质,你给为娘说清楚,你这媳妇到底是什么来历?娘不在乎她出身贫寒,也不在乎她曾在梨园行中唱戏,可是咱们章家历代,从没出过汉奸!当初你二弟死,你告诉我说是被行商时的仇人暗杀,我就觉得奇怪,原来……原来都是这个女人在作怪!文哥儿,你……你还不醒悟么?是她杀了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啊!”
她本是怒不可遏,可说到最后,竟是捶胸顿足,声泪俱下。章质不由得也落下泪来,跪倒在地,叫道:“娘,你听孩儿一句话,雪林不是汉奸,那范承斌是孩儿的仇家,是他一心要陷害孩儿啊!”
章老夫人泪水纵横,厉声道:“你到现在还要帮着那贱人说话?你说你和那人有仇,可他什么不来对付你,却要来对付你的妻子?傻孩子,你还要被她骗到什么时候?她的父亲就是汉奸,她自己也是甘愿做汉奸,事实俱在,难道你还不肯相信么?”
章质垂泪不语,只是咬着牙道:“雪林是清白的!”
章老夫人见他如此强硬,更是觉得心中宛如刀割,一时急火攻心,操起拐杖便往段雪林身上打去。段雪林却是不避不让,也不跪下求情喊冤,只是迎风默默立着,独自出神。章质见到母亲如此毒打爱妻,一下子跳起挡在段雪林身前,喊道:“娘,不要打她,你……你要打就打孩儿吧!”
“我就是要打她!”章老夫人怒容满面,手上的拐杖微微一停,便道,“当初你被建州人俘虏,整个宁远城中都在传你投降了,你可知我和你爹有多伤心,多气愤?后来知道了那是谣传,我们才高兴起来,原来我们的儿子不是汉奸,而是宁死不降的忠臣!可是如今,你怎么变得这样不分是非了?你今日要么便休了那贱人,让她去盛京伺候那狗屁王爷,要么你便永生永世不要进我章家的门,我已经死了一个孩儿,就当另一个也死了吧!”说着拐杖一扬,又是往段雪林身上重重打下。
便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大叫:“哪里来的小孩,这里不可乱闯!”
众人目光一抬,便向着门外看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连冲带撞地跑进来,指着章老夫人便骂道:“老虔婆,你凭什么打我姐姐?”正是段雪林的弟弟阿野,他一句骂完,伸手便架住章老夫人的拐杖,用力一拉,便夺了过来,远远地扔了出去。
章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章质,你看看这对姐弟都是什么人?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章质也万料不到阿野会突然出现,心下自是五味杂陈。阿野辱骂自己的母亲,还跟母亲动手,自己作为儿子怎么能无动于衷?但他又是为了段雪林啊!章质一咬牙,便向着阿野厉声道:“回去!”
阿野却是一转身,便指着章质的鼻子骂道:“你也是个糊涂蛋!就让人家这么打我姐姐么?我姐姐算白跟你一场了!”他一拉段雪林的手,便道:“姐姐,我们走!”
段雪林却是轻轻一挣他的手,淡淡地道:“阿野,这里的事还没说清楚,我不能走!”
阿野双目圆睁,道:“姐,他们不但满嘴放屁,还要打你,你干什么不走?”他的目光向着坐在主位上的济尔哈朗和范承斌身上一扫,突然道:“我见过你们,一是皇太极的堂弟,一个是范文程的儿子,都不是好东西!姐姐,是不是他们冤枉你?我来替你解决!”
他伸手在靴筒里一抽,竟然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往济尔哈朗身上刺去。段雪林大惊,叫道:“危险!”章质却是来不及叫喊,一步便跨出去,想把阿野拉回来。然而却见站在济尔哈朗身后的范承斌手腕一抬,也不见他什么动作,便把阿野的匕首夺下,跟着在他背心一提,便把阿野抓在手里。
这一下变起突然,济尔哈朗还没说什么,马绍愉却已然变色。要知道济尔哈朗是建州的特使,本身又是王爷,若他在自己的眼前遇到什么不测,那休说和谈不会成功,便是自己这颗脑袋也保不住了。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指着阿野道:“哪里来的野孩子,绑起来,绑起来!”
阿野兀自挣扎,满口粗言秽语大骂不休。范承斌冷笑道:“这孩子是章夫人的弟弟,素来倔强的很,跟着他父亲住在盛京时便极不安分,不肯薙发易服,还几次三番想逃跑。他是心怀旧怨,所以才要刺杀郑亲王!”
马绍愉“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心想这孩子不肯投降,倒是颇有几分骨气,便也不想再为难他,便道:“这孩子还小,范公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不如放了他,让章主事把他带回去好好管教吧。”
范承斌却是悠悠一笑,一手抓着阿野,一手拿起茶碗抿了一口,叹道:“果然是好茶!章夫人,你这个弟弟如此倔强,不如替提你管教数日如何?你放心,他又不会弹琴唱曲,我们不会带他回去的。只要你肯跟着我们走,我们自然就会放了他。”
一直默然不语的段雪林忽然一振眉,冷笑道:“你要挟我?”
“什么要挟?”范承斌笑道,“令弟侵犯郑亲王大驾,若是我们一句话便放了他,岂不是平白丢了我大清的威名,于情于理,我们关上他几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来这里和明国的使臣议和,不过是初次见面,还谈不上什么仔细的条款。明日我们就会离开宁远,马公也要回去重新修改文书,再见面恐怕还要过上好几个月。所以还请章夫人计算好日子,不要错过了这个机会。”
阿野一听这话,便大叫道:“范承斌,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无耻下流!姐,不要听他的鬼话,我没事,不要管我!”
段雪林一时垂首无语,章质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济尔哈朗缓缓站起身,冷冷地道:“马公,本王累了,要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说着竟是看也不看章质等人,便不紧不慢地走了,范承斌押着骂不绝口的阿野,走在后面,转眼间建州来的人便走了个干净。堂上便只剩下章质一家和马绍愉等人。
马绍愉走到章老夫人面前,深深一揖,道:“老夫人深明大义,马某佩服之至。只是还请保重身子,不要太过伤神。章主事只是一时被那妖女迷惑了,想必等他冷静下来便会想通。老夫人还请不要太过苛刻。”
章老夫人敛衽一礼,并不多说什么,当先便走了。章质和段雪林对望一眼,只觉时事多艰,原本好好的世道,仿佛一眨眼便变得虚假无比,竟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原本平静安详的章家陡然间被一股晦涩难言的气氛笼罩了,章老夫人铁青着脸一回来,便立刻命令家仆把章质锁到屋子里去,封死了所有的门窗。众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敢随意打听,只怕触了老夫人的逆鳞。章老夫人这才望着面前的段雪林,才对孟管家道:“准备笔墨,请孟管家帮我写一篇休书!”
孟管家张大了嘴,愕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好结结巴巴地劝道:“老夫人,事不至此,何必要一上来就休妻呢?”
章老夫人面色阴沉,用不容任何人置喙的口吻道:“你难道不会写休书么?”
“会……会……”孟管家咽了口唾沫,便拿了笔墨纸砚刷刷写了起来,边写还不忘偷偷看了段雪林一眼。大奶奶身上的衣服有些散乱,面色深沉,她静静地立着,至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双目闪闪,也只是盯着窗外那看不见什么景致的花园,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片刻孟管家写完了休书,交到章老夫人手中,道:“老夫人,休书……可要让大爷过目一下?”
“不用!”章老夫人斩钉截铁地说完这两个字,便拿起笔在休书上画了押,递到段雪林手里。段雪林不看也不言,只是把休书折好,放进袖中,又伸手褪下腕上的镯子,轻轻放在桌上,转身便要走。孟管家却是看得心中一凛,开口便劝道:“大奶奶,你就不说一句话么?”
“老夫人大概也不愿意听见我的声音吧。”段雪林没有称呼章老夫人为“娘”,只是笑了笑道:“这是别人处心积虑的算计,我再辩解又有什么用处?老夫人,我也想清楚了,问你讨了这休书,我也算是自由了。别人说我什么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知道子文是永远相信我的。”
章老夫人脸色一沉,喝道:“事已至此,你还要蛊惑人心么?”
段雪林缓缓弯下腰,向着章老夫人敛衽一礼,道:“老夫人,也许我不该多嘴。但是最后还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至于你听不听,全在于你。这件事对方设计得极其精密,所有有关的事情都只有我和子文相互作证,所以一旦你们先入为主,就再也不会相信我们的话。只是对方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一刻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破绽。他们不该用阿野来要挟我,如果是真心归顺他们,又怎么用得着要挟呢?”
此言一出,章老夫人果然脸色一变。她主持章家多年,这点机变和才智还是有的,当下脸色便微微一和。她见段雪林要转身走出房门,顿时叫道:“且慢!我问你最后一遍,你的父亲到底是不是建奴王爷的清客,二爷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段雪林的脚步顿了一下。她幽幽抬起头,无端地隔着袖子捏了一下里面的休书,双目一沉,便吐出一个字眼:“是。”
章老夫人的脸色在此板住了,她咬牙转过身去,硬起心肠道:“你走吧!”
段雪林没有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阳光带着冰雪的寒气射进书房,一片清冷。一直伺候在旁的孟管家听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对话,已然汗湿层衣,颤声问道:“老夫人,大奶奶走了,大爷那儿怎么办?”
“派家里的精壮仆人看着他,不许人跟他说话,三日内不许给他送饭。”章老夫人的话语冷酷无情,仿佛不是在处置自己的儿子,而是在处置一个敌人。她顿了顿,又道:“你去一趟胡家,问他们要回二爷的尸体,然后发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