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冤屈(二)(1 / 1)
正月初七,宁远城里从突然来了一群商团,一色的锦帽貂裘,气势喧阗,扬言有一笔大生意要跟城中最大的药商章家来做。与此同时,北边也来了五六个商人,梳着金钱鼠尾的辫子,穿着窄袖的长衫马褂,直扑大米商胡安仁家。这样两股不同寻常的人物突然到达,自然引起了城中百姓的纷纷猜测。
满城百姓,只有章质是知情之人。这两伙人自然不是什么客商,南边来的便是朝中新任的兵部侍郎马绍愉、参将李御兰、周维墉;北边来的则是建州国主皇太极的堂兄弟,郑亲王济尔哈朗。他们一起汇聚宁远小城的唯一目的,只有两个字:议和!
章质替他们找了一座废弃的花园作为谈判的所在,议和事宜一切都只在秘密中进行,章质也并不干涉。谁知到了第四日上,大明的谈判使者马绍愉突然遣人来邀请章质和段雪林。章质不知马绍愉闹得什么名堂,便叫人安排了女轿,抬着爱妻一起到了废园。
一进园中,马绍愉的仆人便叫人把段雪林请到花厅歇息,独个儿引着章质到了正堂上。只见马绍愉和济尔哈朗隔着一张矮几相对而坐,身边各有一人作陪。马绍愉身边的是参将李御兰,济尔哈朗身边的则是一个年轻俊秀的蒙古喇嘛。
章质只看了那喇嘛一眼,猛然大吃一惊,不觉叫道:“范承斌!”
范承斌微微一笑,道:“不敢有瞒章主事。范某此次确乎是提前来宁远打探消息的,为了行动方便才化装一番,还请章主事不要见怪。”
他说得客气,章质只能忍气不语,转头向马绍愉道:“请问马公,遽然召下官夫妇前来,有何指教?”
这马绍愉四十多岁年纪,一脸白净斯文,听见章质发问,也只是淡淡地道:“马某在出京前,曾有朝中大佬指点,说宁远有一位章主事,乃是可以信任之人。因此马某一到宁远,便来叨扰。如今议和事宜繁杂,建州方面说我们的文书不合格式,恐怕还要送回京师重修,只怕还要在此处叨扰一段时间了。今日有闲,还有一事不明,请章主事见告。”
他这话说的客气,然而面色却甚是阴沉。章质不知他的底细,只好道:“下官愿蒙教诲。”
马绍愉干笑了两声,道:“章主事少安毋躁。郑王爷,还请把刚才的话再说一边,好么?”
济尔哈朗的脸色本来甚是深沉,然而此时却刻意挤出点笑容来,打着哈哈向章质拱拱手道:“这位便是明国的兵部主事章公么?久仰了。听闻尊夫人段氏精通音律,乃是我大清睿亲王幕下乐师段青崖先生的小姐,还曾为睿亲王唱曲供奉。如今段先生去世,死前托睿亲王照顾尊夫人。我们这回前来,其中一个重要的事情便是要接走段小姐的。”
他说的都是汉话,虽是刚学的,不免磕磕巴巴,但意思倒也通顺。章质只听得脸色大变,便见马绍愉扭头向着章质道:“章主事,有这回事么?”
章质一时弄不清楚济尔哈朗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段雪林,转眼一扫范承斌,却见他眼色不定,一脸猾态,便知定是他在教唆,当下便道:“此事的确是真,只是家岳死时,内子在场,并没有听说什么‘托睿王照顾’之事,只怕郑王也是以讹传讹了。”
济尔哈朗轻轻一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并不做声,马绍愉却面无表情地道:“这么说,尊夫人的确去过建州,她的父亲也的确是睿亲王的清客,她也确实为睿亲王唱过曲子了?那么马某斗胆请问章主事一句,尊夫人一家可是汉人?”
这一句“尊夫人一家可是汉人”,顿时把尚在迷蒙中的章质点醒了。他本来还猜不透范承斌的诡计,此时便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似乎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触手可及。他下意识地捏紧拳头,道:“那自然是汉人。只是家岳薙发,自有他的不得已处,章某身为子侄辈也不便评说。只是内子和建州素无交往,去盛京也只为打探父亲消息。马公千万不要听信别人的花言巧语,误入迷途啊!”
马绍愉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几分恨意:“章主事,你也是大明官员,我自然信得过你是一片忠良之心,只是有些事情,恐怕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倏地睁开眼,向着范承斌道:“范公子,请把证物请上来吧。”
章质心中更是一片惶惑。只见范承斌双手一拍,便见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领着家仆带着一具尸首上得堂来,掩盖着尸体的白布揭开,便露出一张青紫色的脸来。马绍愉向章质做个请的手势,道:“此人是谁,还请章主事辨认。”
章质远远看了一眼,便道:“是舍弟。”
马绍愉点头道:“章主事肯认,那便最好。令弟是怎么死的,还请见告!”
事到如今,章质已知他们是想把段雪林编排成建州人的奸细,此事关乎声节,他也不敢再隐瞒什么,便把章素如何被古应春威胁,如何出卖了段青崖、何远庸,段雪林又如何为父报仇的事情说了,只是略过了顾婉慈一节,然后道:“请马公明查,内子为报父仇,一时激于义愤,射杀舍弟,敝府一门上下心中惊惧,也不敢告官,只好把舍弟草草掩埋,对外说舍弟只是病重,想等风声松了再宣布他的死讯。”他的目光一抬,便和那富商四目相对,便是格格一笑,道:“这不是胡安仁胡老爷么?阁下是舍弟的泰山大人,算起来小侄也该称你一声伯父,可你老怎么——却忽然改行做起偷坟掘墓的勾当来了?”
胡安仁面色一窘,低头不语。范承斌却是缓缓开口道:“章主事,你好可怜!”
此语一出,章质不觉愕然,接口道:“我可怜什么?”
“实不相瞒,你口口声声说令弟是我大清的细作,可是我们却并不认识他,他也并不曾出卖过什么段先生、何先生。我们只知道,去年腊月时我们便已暗中联络上了尊夫人,请她回到盛京睿亲王府里。尊夫人也答应了,只是后来这件事突然被某人发现。事关重大,尊夫人虽然知道他是自己的小叔,却也不得不亲手射杀了他!可惜一时风声又紧,她也不敢再和我们联络了……”
范承斌侃侃说着,犹如在讲述一个极有趣的故事。章质只觉心中气愤填膺,一句句都宛如割在他的心口上,没等范承斌说完,便怒道:“范承斌,你要对付我,找我就行,这事和我妻子有什么相关,你何必用这些流言蜚语来编排她?”
范承斌却是一脸无辜,笑着对马绍愉一摊手,道:“马公,你看章主事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他无冤无仇,哪里说得上什么对付呢?更何况我也没有说章夫人就是大清的细作啊。”
马绍愉却是淡淡地接口道:“章主事不用这么激动,待我们请尊夫人出来一问便知。”说着低声向身边的仆人说了几句,那仆人便下堂去了。过了一会儿,众人便听莲步沙沙,一身淡雅装束的段雪林便走上堂来,垂眉道声“万福”,才道:“诸公请妾身前来,有什么要指教的么?”
马绍愉咳嗽一声,便问:“章夫人,令尊的名讳可是上青下崖?”
段雪林一时不解,便淡淡点了头,然而目光一扫,先见到章素的尸体,再见到章质一脸惶急愤怒,心中也是一凛。马绍愉又问:“那么令尊可是建州睿王府中的乐师?”
“是又如何?”段雪林双目明澈,便往马绍愉脸上直视过去。马绍愉倒让他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范承斌便伸手一指地上的尸体,道:“这人是你丈夫的弟弟,可是你杀死的?”
段雪林听他如此问话,心中也是隐隐觉得不妙,忙转头看章质。章质心知事到如今,人家早已是把陷阱都挖好了,自己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于是便开口道:“雪林,实话实说吧。”
段雪林双目一敛,只是轻轻地道声“是”。这一声应话,在旁人听来并不代表什么,可是让马绍愉一听,却是下意识地便往认为范承斌说得不错,不由得大怒,喝道:“好你个奸诈妇人,居然里通建州,杀害无辜,你好大的胆子!”
“这位先生说的什么,妾身不知!”段雪林突然抬头,朗朗道,“这是有人要害我们夫妇!”
马绍愉冷笑道:“现在说什么,你自然是都不会承认,可笑人家都找上门来要人了,你还要装腔作势么?亏你还有脸说什么‘我们夫妇’!章主事是大明忠臣,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你父亲本是汉人,却自甘堕落,去给蛮夷为奴为婢,你也要步他后尘么?”
他正说得起劲,一直没有开口的济尔哈朗却是正色道:“什么蛮夷,马公请自重!”
马绍愉是来和建州和谈的,自然不敢得罪建州的亲王,只好一咬牙,道:“郑王爷,这妇人既然心向贵国,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既然贵国的睿王这么喜欢她,我们也不好强留!”他转头向着章质道:“章主事,听马某一句劝,这女人蛇蝎心肠,早该休了,你还要被他骗到什么时候?不如就放她去伺候什么睿王,也省得脏了你的身子!”
章质听了他这番义愤填膺的话语,先是愤怒,后是怨恨,到最后反而化作一声声冷笑。他站起身挽住段雪林的手,向着范承斌道:“我知道,这本是你的算计!我章质没你的本事,这回算栽你手里了,只是你想要对我妻子不利,却是万万不能。你们自可以散播她的谣言,但在我眼中她永远是清清白白!你们想利用他对付我,便是休想!”
范承斌却是哈哈大笑,道:“章公子,这时节可由不得你肯不肯休妻了。来人,请章老夫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