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议和(二)(1 / 1)
过了元旦正日,到了初二这日午后,周延儒便派董廷献来接章质,言道是皇上已经看过他的奏疏了,马上要便要召见。马车入城,辚辚驶向皇宫,一直停在东华门外。周延儒早已安排好人,引着章质入宫,一路便到了平台。
一靠近便殿,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的争执声,双方说话都是又急又快,正是崇祯皇帝和兵部尚书陈新甲。只是章质也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只是隐隐听见什么“辽东”,什么“祖宗家法”。章质一路行来,心中不免惴惴,却觉眼前一花,只见周铸正一身戎装立在殿外。章质知道今日是他当值,只是一时也不便招呼,两人对视一眼,都立刻别过了头去。
只片刻,便听得店内的宦官扯着公鸭嗓子喊道:“兵部职方司主事章质觐见!”
章质忙趋入殿内,微微抬眼用余光一扫,便见殿内三站一跪:崇祯皇帝朱由检带着翼善冠,穿着明黄的盘领宽袖龙纹袍,背着手对着墙上贴着的皇舆全图默默出神,大太监曹化淳红色的曳撒蟒袍,侍立一旁。下面两人都是臣子,一立一跪,看补子都是一二品的大员。跪着的那人身形依稀熟悉,章质知是陈新甲;站着的那人却是腰圆膀阔,一看便知不是文雅瘦弱的周延儒,却也不知是何人。
章质目光一扫诸人,然后双膝跪下,高声颂道:“臣兵部职方司主事章质,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便俯身三叩首。
然而一时却并不听到皇上喊平身,章质不觉有些纳闷,也不敢乱动。过了片刻,却听朱由检道:“谢先生,你扶陈卿起来吧。他跪得久了,只怕腿脚不便。”
章质这才知道原来另一人是内阁大臣谢升,只听身前一片悉悉索索的衣襟拉扯声响过,谢升已然扶着陈新甲站起。陈新甲却哑着嗓子,梗着脖子开口,一口四川味道的官话依旧是又倔又拗:“臣谢主隆恩。松、锦两城久困,兵不足援,非用间不可啊……”
朱由检又是沉默半晌,突然讥诮地一笑,满口尖刻地道:“松山被围半年多了,堂堂经略、巡抚,还有三四个总兵全在里面,连封信也送不出来,还说什么用间?陈卿,你这话说的好听,心里想的无非还是议和二字吧?议和议和,那也没什么,崇祯十一年的时候杨嗣昌便做过了,只要你不怕清议杀人便好。”
陈新甲脸色顿时一青,心想自己百般避让着这两个字,倒让皇上一句话给捅破了,不觉尴尬起来,一时做不得声。倒是身边那大学士谢升口快,立刻接口道:“我军力竭已久,如果能跟建奴议和,腾出手来剿灭中原流寇,也未尝不是办法。石凤台的奏疏说的在理,皇上,既然是对方提出的议和,大势如此,也不妨便宜行事。”
朱由检却是忽然静了下来,默然半晌,才道:“陈卿,朕知道你有风湿的毛病,方才又跪了许久,只怕腿又要疼了。谢先生,你陪着他去太医院走一趟,问他们要点虎骨龙须膏,先帝在的时候拿这药赐给过几个有风湿的老大臣,他们用了都说好。”
他突然絮絮地说起了家常话,陈新甲自是一愣,也不敢搭腔。谢升却是机灵,忙道声“是”,伸手狠狠一拉陈新甲的衣襟,示意他闭嘴,才拉拉扯扯地行礼退下。章质微微直起身子扭头看了两人一眼,却冷不防听朱由检道:“章卿,平身吧。”
章质略略一凛,又是一个头叩下,颂过“谢主隆恩”,才爬起来站直。朱由检已是转过身来,脸色苍白中透着潮红,看来方才和陈新甲的争吵依然没有平复下去。他双目如电,盯着章质看了许久,才拿起桌上的一封奏疏,道:“这是你上的奏疏?”
章质伸头一看,便道:“是。”
“你昨日上疏,今日内阁大臣谢升便提议和建奴议和,果然是巧啊!章卿,你是什么时候到京的?”朱由检话语句句带刺,然而脸上却没有那种一贯的厌恶和讥刺之情,仿佛只是在平淡地述说着什么。章质素来厌恶周延儒,此时自然不愿为他隐瞒,便道:“臣是周延儒请来的,来京城已经一个月了,就住在吏部郎中吴昌时的园子里。”
“你好!”朱由检目光炯然望着章质,重重吐出这两个字来,然而却并不带着褒奖或责怪的意味。他伸手从衣架上拿下一件黑绒大氅,披在身上,向章质一招手道:“你跟朕来。”
章质一奇,便侧身跟着朱由检出了平台便殿,曹化淳立刻招呼着一群太监宫女跟上。朱由检立刻停了脚步,皱眉道:“朕想一个人走走,就让章质陪着,不行么?”
曹化淳忙躬身赔笑道:“皇爷,这不合祖制啊。”
朱由检一时无言,半晌才道:“曹化淳跟着,别人退下!”说着便抬腿跨出殿门,曹化淳和章质也忙一边一个跟上了。
君臣三人一路向东穿过景运门,又穿过奉先门,来到奉先殿前。眼前翠柏森森,高树茂密,朱由检抬头望着汉白玉台阶上高峻肃穆的殿堂,问道:“章卿,你可知奉先殿是做什么的吗?”
章质垂首道:“是皇族祭祀的家庙。”
“好,你跟朕进来。”朱由检冷冷地丢下这几个字,便伸手要推开殿门。曹化淳却是又慌忙拦上,道:“皇爷,这不合祖制啊!哪有皇上私自带着外臣来奉先殿的理儿呢?”
朱由检怒目一闪,立刻冲着曹化淳喝道:“什么祖制?朕就是祖制!”曹化淳没料到一向和气的皇上突然发怒,双膝一抖便跪了下去,半嚎半央求地道:“皇爷,是奴婢多嘴,是奴婢多嘴!”
朱由检却是看也不看他的丑样儿,冷冷地冲他道一声“守着门”,伸手吱呀一声推开奉先殿厚重的大门,一抬腿便跨了进去。章质紧跟而入,只见这间大殿虽不及三大殿宏伟肃穆,但依然是个极为宽阔的地方,地上清一色是金砖铺地,顶上是浑金莲花水草纹的天花,足足有九间四架宽阔,前殿后寝,殿中便设着龙凤神宝座、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等等。
只见朱由检缓步走到神案前,面对着案上列祖列宗的牌位立了片刻,便恭恭敬敬地跪下,叩头行礼,章质自然也只能远远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一时殿内青烟袅袅,滴漏清泠,一切都安静肃穆得令人窒息。
过了许久,朱由检的大礼才行毕,站起身来,也不理会身后的章质,而是信步走向墙边。东西两墙,一溜儿悬挂的都是大明历代帝王的“御容”。只是殿内光线不明,窗棂的阴影投射在画上,使得这些泛黄的人面显得依稀有些扭曲。而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妖异。
朱由检行到□□朱元璋和成祖朱棣的画像前立定,淡淡地问章质道:“你可知道,这里还缺了一幅画像么?”
章质低声道:“是。是……建文君。”要知道成祖篡位后,建文帝失踪,年号被革,史书上便当这个人不存在,若在当时,这可是人人忌讳的话题。此时虽然已经历经两百多年,民间老早便在绘声绘色地传说建文帝如何出逃,如何流落海外的故事,但立在大内森严的皇宫,对着成祖皇帝的后代,章质仍是有些惴惴。
朱由检却似毫不在意,只是似乎心事重重,长眉皱着,幽幽地道:“当年燕军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君宁可自焚,宁可出逃,也不愿意向成祖低头,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章质心中一凛,暗想皇上总算说到正题了,只是这话他却不便插口,只好道:“臣不知。”
朱由检却也不硬逼,抬腿走了几步,又立在另两幅画像之间,又问道:“你可知这里又少了哪一位先帝的御容?”
章质小心地抬眼辨认了两边画像上的字迹,见一是英宗,一是宪宗,这才低声道:“这中间应该是景泰帝——恭仁康定景皇帝。”
“景泰……景泰……”朱由检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哀色,伸出手去虚抚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画像,痴了半晌,才道:“当年英宗北狩,瓦剌兵临北京城下,当此之时,朝廷中言南迁者有之,言议和者有之,唯有重臣于谦力挽狂澜,扶景泰帝上位,大败瓦剌于德胜门下,才免得我大明重蹈徽钦覆辙,得以重振朝纲。若论对于大明的功绩,臣子中当属于谦,君王里,却是这位景泰帝了。”朱由检忽然转过头来,厉声道:“章质,你跪下!”
章质猛地只觉半空里打了个霹雳,再也来不及思索什么,一下子便跪倒在地。只听朱由检一字一句如利箭般射来,无比冰冷地道:“章质,对着列祖列宗的面,我问你最后一遍,大明——是不是非要和敌人议和!”
章质本有几分惶惑,然而听得这一句话,原本狂跳的心却蓦然平静了下来。他静默了片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然后挺直地跪在地上,嘴唇间清晰而宁定地吐出一个字:“是!”
朱由检只觉全身上下的气力一下子被抽干了,右手抚着额头,身子剧烈地晃动一下,便要一头栽下。章质连忙站起身扶住他,低声道:“皇上,请保重龙体。”
朱由检木木地立住脚步,挣开章质的手,踽踽地沿着十一位皇帝的画像转了一圈又一圈,空旷的奉天殿里便只能听见朱由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恍如空谷传音,遥不可及。章质心头忽然一酸,不知为何对他颇为同情,只觉这位皇帝未免也太可怜了,忍不住便温言劝道:“皇上,大势如此,也不必太过沮丧。这些事情本该由臣子们承担,让皇上操心,已然是臣子的不是了。”
朱由检的步子果然一停,静静地道:“行了,你不必多说。辽东议和的事情,朕已下定决心,过完年便会交由内阁和兵部去办。今日找你来无非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四年前的时候,杨嗣昌也是如此坚决地提议议和,他看起来糊涂,在大事上却和你一样,清楚得很。此外,朕会派周延儒的门生、山西巡抚范志完为辽东督师,处理辽东事宜。你本是在老家休假,朕不该再麻烦你来一趟京城。如今大事已了,你也安心回去过年吧。一切麻烦事,等过了年再说。”说着便转身出了大殿。
章质提步跟上,一到殿外,顿时觉得心神一爽,方才的压抑一扫而空,又好像是终于说出了心中隐藏最深的话语,一下子去了负担。朱由检招呼着曹化淳跟上,三人复又按照原路行回,到了平台之外。朱由检转身对章质道:“好了,你回去吧,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他转过头,目光在守卫殿门的周铸身上转了转,道:“周铸,你送章主事出去!”
周铸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恭声道:“是!”跟着手一抬,道:“章主事,请这边走。”
二人相携出了景运门,周铸才道:“子文,有几句话我要跟你说!”
章质忙道:“请讲。”
周铸见得四周并无六耳,才道:“我只怕你这回回京,已经落入了别人的陷阱里了。”
“此言何意?”章质不解道,“你说!”
周铸道:“你一心想要大明和建州议和,无非是想让大明停止两面作战的局面,说到底都是一片公忠体国之心。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事风险极大,成功的几率极小,周延儒为什么会这么上心?周延儒是圆滑胆小之人,见事便躲,如今怎么一反前态,成了谋国不避身的忠臣了呢?”
他这一说,章质也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十余日里他总是觉得有些地方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此时经周铸一点,才觉得是周延儒对议和的热衷态度好生奇怪。议和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周延儒为何这般激动?章质立刻醒悟,忙问道:“这是为什么?”
周铸道:“你可曾注意,出面提出议和之事的,内阁是谢升,兵部是陈新甲,而周延儒却一直躲在幕后?谢升是江北籍的大臣,素来和张四知、范复粹、吴甡等同是江北籍的阁臣一党,不但不买东林的帐,也不买周延儒的帐!东林复社和周延儒都是江南人士,素来排挤北方人,谢升便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还有陈新甲,那是皇上信任的私臣,只怕周延儒也是忌惮已久了。议和之事,开头还可以在暗中进行,可事情到最后总有公之于众的一天。那时候,周延儒身为首辅,控制着科道言官;吴昌时背后是东林复社,手上握着舆论清议,只消轻轻一挑拨,天下士子耽于清议久已,必然人人奋起,议和之事定然难成。而谢升、陈新甲,包括其他任何他们不喜欢的人物——包括子文你,都可能是误国奸臣,永世不得超生!”
章质只听得冷汗涔涔而下,紧紧抓住周铸的手道:“周将军,这话不是你能说出来的吧?我知道你并没有这样深沉的心计。是吴璧卿说的,对不对?”
周铸沉默半晌,终于点头承认道:“是。”
章质顿时愕然,脱口问道:“他——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转念一想那张冷漠清俊而深刻的脸庞,不觉叹息一声,道:“他的确是高明!也罢,你回去跟他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周铸却是上前一步,沉声道:“子文,你真的明白他的意思了么?他是要你趁早脱身!这是个局,你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还有……还有段姑娘要照顾……”
章质的眼睛突然一抬,如触电般一下子松开了周铸的手,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道:“周将军你还是回去当值吧,只怕离得久了,皇上会起疑心。”
周铸似乎也明白自己多言了,便默默地转过身去,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