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议和(一)(1 / 1)
自那日后,章质便刻意躲着段雪林,每日只在城中喝酒解闷。段雪林却也不理会他,只帮着章老夫人理家。这日章质依旧在酒楼喝酒,却见楼下的街道上忽然来了两队衣甲鲜明的锦衣卫,个个劲装结束,腰系长刀,好不威风,路边的行人见了都是连连闪避。章质暗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见一辆囚车缓缓驶来,中间立着一人,神情憔悴、衣衫凌乱,竟是石凤台。
章质大惊,连忙下了酒楼,只见路边不少围观的百姓都对着囚车指指点点。章质细细一听,原来是说石凤台倡议议,得罪了台阁清流,即刻被逮捕入狱。章质想起他那奏疏自己也上了,恐怕也少不得要受到牵连。
想到此处,他再也不敢迟疑,连忙回了家。却见家门前虽无锦衣卫罗列,却听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三五个家仆装束的人正围在门前,和章家的什么人争执。章质上前来看,却见孟管家脸一扬,便对那群人道:“你们看,我没有骗人吧,我们大爷现在才回来!”
那群人中当先的一个便回过头来,章质一看他的脸,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人竟是周延儒的清客董廷献。章质正在发怔,却见董廷献已是当胸一揖,笑道:“章主事回来了,小人见过章主事。”
章质脸色一沉,问道:“董先生远道而来,有什么指教吗?”
董廷献却是一脸笑意,和气地道:“这是我家老爷的意思。老爷看了章主事的奏疏,还有许多事情不甚明了,所以烦请章主事去京城走一趟,好当面询问。”
章质知道他说的必然是请求和建州议和的奏疏,便道:“周阁老若是不同意我的意见,便如石凤台一般将我下狱,何必劳烦董先生亲自跑这一趟?”
董廷献忙笑道:“如今石凤台被皇上下狱,我家老爷只怕章主事也罹牢狱之灾,所以特意将章主事的奏疏按下了。其中细故,只想和章主事亲自谈一谈。”
章质心中陡然掠过一丝恚怒之意,却也只得强忍怒气,道:“如此也好,还容我跟家人打个招呼,收拾一下行囊。”
董廷献却道:“事不宜迟,章主事何必如此逡巡不定?行李我们都替你准备好了,还请现在就上车吧。”
章质见董廷献如此咄咄逼人,只好吩咐孟管家跟家里人传个话儿,便上了周家的马车。一时马车辚辚,便迎着冷风向着城外驶去。想到不知此次进京是凶是吉,他不免心中忐忑,想到段雪林来,便更是不知滋味了。
马车一路奔驰,两三日功夫便到了京城,然而车马却不进城,更不去石虎胡同周延儒的宅邸,却是北面绕过,直奔西山脚下。章质留心路途,知道是这是往吴昌时的意园去了。马车一路沿着西山山路,却见残雪随处可见,斑斑驳驳地露出黑色的土地。大部分枫树都落尽了叶子,伸着干枯瘦削的枝桠刺向天空,偶有几株还没落的,便突兀地挺立在北风中,红色的叶子犹如舞女的衣裙,又如红泥小炉下的火,给肃杀的冬景点缀上了几分温软。
董廷献请章质下了车,两人沿着山道拾级而上,然而风景入目,却是不由得章质不大吃一惊。原来意园前后栽种的层层叠叠的翠竹竟都被砍得干干净净,一棵不剩。整个园子便被笼罩在一片浓重的灰色之中,看不出一丝生气。章质心中大奇,不知吴昌时又犯了什么病,又不便问董廷献,只好装作没看见。到了意园门口,吴府的管家罗荣已是久候,便引着章质进去,董廷献却是不再跟随,略一欠身便即离去。
罗荣带着章质也不往正厅去,而是引着他到了一处名为“疏影阁”的花厅前。只见面前好大一片梅林,把楼台轩堂都掩映在一片红色与白色之中,梅树或群植,或三五错落。风偶尔吹过,一阵清香伴着片片落梅而至,再加上耳畔一阵阵丝竹之声传来,竟是恍如仙境。
罗荣伸手叩门,秉道:“周阁老,章主事来了。”却听里面的丝竹之声微微一顿,便听见周延儒那特有的苏南口音说道:“快请。”
门开了,只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其间夹杂着细细的馨香,耳畔的丝竹之声也清朗了很多。章质踩着地上厚厚的红毯走进阁中,绕过一座泥金松竹梅屏风,便见室内简单地摆着几样家具,一应的紫檀所制,当中一张香几上摆着一个小小的仿汉代的博山炉,兽香袅袅,青烟细细,华丽非常。耳畔的曲笛、云板却不紧不慢,咿咿呀呀地响着。
此时戏文里唱的乃是《赵氏孤儿》,演程婴的外角边唱边作,十分动情。周延儒正坐在一旁摇头晃脑地听着,等那台上的程婴和屠岸贾念完了最后的几句宾白,唱完了《赵氏孤儿》的第三折《舍孤救子》,他才笑吟吟地向章质一拱手,道:“章主事,把你从安乐窝里叫回到这冷冰冰的京城来,老夫真是惭愧啊。来,这边坐,流光,给章主事上茶。”
他引着章质到一边坐下,挥手命戏班子退下,便见内室中珠帘一掀,沈流光从内室走出来,手捧茶盘,身形袅袅,对着章质道声万福,方笑道:“这是周阁老家乡的阳羡茶,用玉泉山的水沏泡的,不比京城流行的茉莉香片,章主事还请慢用。”
章质细看她的装束,只是一身半旧的宝蓝色对襟绫袄,罩着浅蓝罗缎褙子,下系丁香色长裙,头上带着玉簪花,一色的家常打扮;再看周延儒时,他已去内室换了衣裳出来,却是一身玄色暗花熟罗缎子的大袄,也不见一丝一毫的奢华。这两人的打扮正好和室内的摆设相映成趣,却偏偏不觉得突兀,只是让人舒服之极。
沈流光奉了茶便即退下,周延儒便和章质并肩坐了,端起茶碗细细地撇了茶末子,方道:“章主事回乡闲居,一向可好?今日借了吴来之这园子请章主事过来一叙,也是冒昧了。”
章质略一欠身,道:“还请周阁老指教,好端端地为何扣下了我的奏疏?”
周延儒笑着伸指虚点一下门外,道:“君不见石凤台乎?皇上看到他的奏疏,怒不可遏,下令锦衣卫即刻缉拿。章主事,老夫这也是为你好啊。”
章质正色道:“下官素来只谋国,不谋身。若是这份奏疏引起了什么灾祸,也自有下官一人承担,何须周阁老为我打抱不平?”
周延儒却是摇摇头,道:“章主事此言差异,自古以来,不懂谋身者何以谋国,只怕是仕途未达,便已身死人手。章主事不妨细想,为何徐华亭能功成身退,安度晚年,而夏贵溪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难道是夏贵溪才学不及徐华亭么?那无非是徐华亭在谋国之时兼以谋身,而夏贵溪却不屑为之罢了。”
章质耐住性子听他长篇大论一番,等他的话语稍微一停,才道:“素闻周阁老保全提携后辈,往往不遗余力,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既然周阁老认为下官这奏疏是惹祸的根源,那不如便代下官付之一炬。”
周延儒叹道:“章主事素来聪明,怎么还看不出老夫拦下这份奏疏的真意么?君之奏疏,所言之事,实乃老成谋国之言,老夫私下给几位内阁大臣看过,他们也都夸章主事的心跟明镜儿一般,把辽东之事都照了个清楚,便是陈大司马也很是赞赏呢。”
章质冷笑,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呈给皇上?为国之论,大臣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这话等闲可说不得!”周延儒悠悠笑道,“这是嘉靖朝的青霞先生沈炼所言,沈公千古高风,你我俗辈,当为之避讳尔①!章主事这奏疏写得好,道理说得也好,只是现在呈上去却不是时候。石凤台空有一腔热血,不过落得个下狱抄家罢了,于时事又有何补益?若是章主事也跟着石凤台一道下狱,只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提出议和二字了!”
他第一次把“议和”宣之于口,还刻意加重了三分,听来颇有几分诡吊。章质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道:“还请周阁老详述。”
周延儒挥挥手让他坐下,道:“此间的内情,章主事乃聪明之人,自然也猜得出来。石凤台上疏之前,朝中或许有人念及议和,但绝没有人敢于公开提出,无非是惮于清议罢了。崇祯十一年的时候杨嗣昌和高起潜便密谋过一回,只是转眼便被黄石斋等老臣驳回,那便是最好的例子。这石凤台是个憨头,不识时务,贸然上疏立刻引起朝野轰动,人人目之为奸臣大恶。皇上登基也有十四年了,虽然近年来常常丢城弃地,但心中仍然抱着中兴之念。石凤台这一疏通天,他自然是又气又恨,忙不迭地把石凤台下狱。若是章主事这时候一起上疏,皇上就算要保你,也要考虑一下朝野舆论啊。”
“只是皇上圣明烛照,一旦静下来细想,自然也能琢磨出石凤台的拳拳良苦用心。大明苦于两面作战久已,流寇奸猾,不可信任,所图者唯有议和辽东一途。只是既然处置了石凤台,下面的大臣们自以为摸到了风声,便再也不敢提出此议。皇上又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也不会先行提出。”周延儒说到这里,拿起桌上的奏疏轻轻敲了一敲,笑道:“这个时侯,章主事的奏章再送上去,那才是正解了皇上的大难题。”
话说到此,事情已十分明了,便是素来深恨周延儒的章质也不得不对他的深刻心计刮目相看。当下章质便道:“既然如此,那周阁老到时候再把奏疏送上去便是,又何苦要下官再来跑这一趟?”
周延儒笑道:“那可不行。如今皇上是听不进我们这些老头子的话的,也就是章主事你,还能让皇上点头。议和之事,关键在于抓住时机,若是事到临头再去宁远请你,恐怕要来不及了。所以也只能委屈你一下,在这意园住上几天。现在吴来之都住在城里的府邸,不常来意园,这里就你一个人,逍遥自在,岂不是很好么?”
章质细细一琢磨他话中的意味,已然是眉眼一横,冷冷地质问道:“你要软禁我?”
“什么软禁,真是难听!”周延儒微笑,“意园又不是大牢,章主事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过议和这事,最重要的乃是一个‘密’字。若是让外间知晓了此事,怕是什么都办不成了。老夫知道,章主事在京城有不少有本事的朋友,可得非留意不可啊。”
章质咬咬牙,暗叹一口气,知道周延儒说的好听,其实就是不让自己和外人交通。只是他说的话却又不得不让人信服,让人觉得不依着他的话去做,事情就不会成功。章质只觉得自己恍如被周延儒蛊惑了,明知他是奸险狡诈之徒,可还是不得不点下头去。
周延儒站起身,拱手揖道:“既然如此,还请章主事早些歇息吧。意园上下的仆人你都可以支使,老夫让流光留下来照看你的起居,你闲来就和苏稼园谈曲论文,那可是连神仙也不换的日子啊。老夫还有闲事在身,不便久留了,章主事请吧。”
看着周延儒的身影离去,章质才缓缓清醒了过来。是以至此,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他天性洒脱,倒也不拘俗礼,出了疏影阁便在意园中闲逛起来。园中风光本佳,只是一路行来,却不见一棵竹子的身影,这可和他印象中的大不一样。章质心中纳闷,穿过水面上的曲桥,转过一座太湖石雕,眼睛忽然一亮,却见一座两层小楼,翼然而立。
章质抬头一看,小楼的匾额却是“碧巢”两字,纤细风雅,一看便是女子所题。章质心中好奇,见门上也没上锁,便轻轻推门进去,只见小楼之中陈设萧然,一无家具,只是沿着墙壁一周挂满了画,画的却全是仕女。章质沿着墙边一路看去,已然发现那画的女子都是同一人,一色碧绿衫子,只是神态动作不同,喜怒哀乐,或临池羡鱼,或留恋芳丛,或月下弹筝,或雪中赏梅。只是所有的画都没有落款,只是写着日期,从崇祯八年起到崇祯十四年,不一而足。
章质正看得出神,忽觉肩上被人重重一搭,一个冰冷的声音已然在他耳边想起:“章主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章质猛然转身,却见吴昌时一身青衫,萧然立在自己身后,双目凝冰,面无表情。章质略一皱眉,道:“周阁老不是说,竹亭先生最近都不在意园么,尊驾怎么又回来了?”
吴昌时并不答话,只是粗暴地拉住章质的手把他拽出小楼,反手带上门,从怀中拿出一个大铜锁,嚓得一声把门锁上了。他冷冷地看了章质一眼,嘴角微微渗出一点冰冷的笑意,道:“霞舟先生,我回来给房门上锁,可以么!”说着竟是看也不看章质一眼,扭头便走,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章质皱了皱眉,似乎隐隐猜出吴昌时如此失态的原因,回头又看了那“碧巢”一眼,眼神便落在的门边的楹联之上,却是一副别致的集句联:“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他心中一动,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脆圆润的声音:“这是竹亭先生的宠妾阿竹生前居住的地方!”
章质扭头一看,却见沈流光扶着园中老梅,亭亭而立。她身材纤瘦,迎风而立,吴带当风,让人大起怜惜之感。章质却是一皱眉,恍然想起了那个在报国寺中远远见过一面的“阿竹”,不禁脱口问道:“那位如夫人不是他亲手杀死的么?”
“男女之间的情/事,很多时候也难说的很。若是竹亭先生对阿竹姑娘毫无感情,只怕也不会在她死后把这意园前后左右的竹子都砍得干净了。”沈流光淡淡走到章质身边,浅笑道,“别人的事,章公子何必管他?今日是腊月初八,妾身做了腊八粥,可愿一起去喝一碗?”
章质“嗯”了一声,却又若有所失地回望了一眼这绿竹掩映的碧巢馆,只觉青绿之中,仿佛能见到阿竹的翩翩秀影,依偎在吴昌时身侧。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才对沈流光道:“夫人请带路吧。”
沈流光引着章质回到前厅,却不入疏影阁,而是转到一处名为“映芳仙馆”的花厅内。沈流光微一欠身,让章质在桌边坐下,自己进到内室中,片刻便已端着一碗腊八粥出来,放在章质面前。章质笑了笑,拿着调羹舀了舀粥,只是一时不食,道:“如此美味,为何不让苏稼翁一道来品尝?”
沈流光微笑地道:“苏先生要吃,厨子里自然还有。只是这一碗却是妾身特意为章公子所煮,难道章公子竟不肯赏脸么?莫非章公子见我做了周阁老的妾,就真忘记我们以前的交情了?”
她说到“交情”二字,便抬眼笑吟吟地瞧着章质。章质倒让她瞧得不好意思了,又觉得她的话中大有暧昧之意,更不便招惹于她,只得道:“章某无才无德,何劳夫人青眼,为我洗手下厨呢?”
“我愿意,不可以么?”沈流光略带放肆地一笑,才道:“章公子不肯吃,是怕我下毒?”
她这话已然颇重,章质无奈,只得舀起勺子来喝了一口,却觉这粥清甜爽口,软糯喷香,不由得赞道:“世人都说秦淮名妓、扬州瘦马,个个都精通厨艺肴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沈流光的脸色却是微微一白,道:“我并不是什么秦淮名妓、扬州瘦马,我从小只和哥哥相依为命,逢年过节能有一碗腊八粥吃便算最好不过了。我这一手厨艺,只在小时候为叔叔、哥哥煮过饭,其他的人就算如阮圆海、周玉绳这般位高权重,也休想叫我为他们洗手下厨。章公子,你还是唯一一个叫我破例的人!”
只一句话,章质便已明白了她的心意。他低头无言地搅动着粥,忽然长叹一口气,站起身道:“这碗腊八粥,请恕在下无福消受。夫人已嫁入侯门,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只怕对夫人名节有损。”
“你……”沈流光脸色顿时苍白。她忽然格格一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周玉绳那死老鬼把我留下来陪你,就是想用我羁縻住你?我这么做,全是奉了他的意思,既然你不肯,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端起粥碗,转身便走。北风一起,不知从哪处窗户吹进室内,直吹得沈流光的蓝衣四下飞舞,半旧的衣襟迎风展开,便见那上面绣着一双金色的鹧鸪。虽然时日久远,金线颜色已见黯淡,但仍能想见昔日的夺目耀眼。
章质突觉心头一阵伤感,一阵冲动便想开口叫回沈流光好好安慰她一番,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别说她现在是周延儒的侍妾,就说她锦衣卫番子的身份,自己就绝不可能与她发生什么纠葛。想到这里,章质颓然入座,也只能黯然神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