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恩怨(三)(1 / 1)
深夜,雪落,北风不止。
章家的大堂上,横放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幽暗的烛光下,章老夫人一身栗色大袄,手握拐杖,高坐堂上。她的下首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妇人,便是章家的两位姨娘。堂下,章质、段雪林、章素之妻胡氏并排立着,门边则站着四五个管事仆人和大丫鬟。
章老夫人目光幽暗,脸上阴沉沉的,并看不出什么神色,淡淡地道:“老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质上前一步,无声地思索了片刻,方低声道:“孩儿恰巧碰见二弟和阿慈在小佛堂幽会,结果二弟被人暗杀,阿慈也殉情了。暗杀二弟的人,只怕是他外出行商时得罪的仇人。”
章老夫人似乎也信了他的话,低头一扫章素的尸体,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母亲的淡漠使得章质的心也一下子被冷冻了,他静静地道:“时近年关,家里的生意该是到了最要紧的时候,此时不宜将二弟的死讯外传,以免人心浮动。不如暂称二弟得病,要在家休养,等到过完了年,再从容公开二弟病重不治的消息为好。”
章老夫人嗯了一声,也听不出有什么满意或不满意,只是叹了口气,道:“咱们章家祖籍山东,你父亲一房自万历年间迁来辽东,距今已历近五十载。常言道,富不过三代,估计老天是要收我们章家了。”
章质垂首而立,并不答话,段雪林却上前盈盈一福,说道:“娘,有媳妇们在,怎么能让你为家事操心呢?大爷常年在外为官,商贾之事并不精通,雪林身为长媳,自当为娘效劳。如果娘看着媳妇还可以教训,媳妇愿意帮助娘打理家事,暂且熬过年关。”
“雪林,你是懂事的孩子。”章老夫人幽幽地道,“章家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老身不才,但教只要一息尚存,这个家——”她突然站起身,犀利的目光一扫众人,手中的拐杖重重一杵,正色道,“——就不会倒下!”
老夫人突然发威,所有人都低下头去。章老夫人依旧是冷冷地道:“孟管家,顾氏的那个丫头草儿呢?”
孟管家忙上前对道:“回老夫人,草儿在后面。她吓坏了,只是不停地哭。”
章老夫人道:“草儿的老家是河南吧,你找人把她送回去,不要让她乱说话。明天天一亮,你就带人把二爷和顾氏的尸身送出去悄悄埋了,不要惹人注意,不要起大坟茔,等到事情结束了以后再想办法迁葬。”
“是。”孟管家应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一事,只好小声道,“老夫人,是把他们合葬么?”
章老夫人的眼神突然一厉,手上的拐杖又是一杵,一字一顿地道:“我的儿子会死,还不就是那淫/贱材儿害的么?”她的眼光一扫胡氏,厉声道,“我儿子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姓胡的,那姓顾的女人和我们章家有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她来合葬?”
孟管家一句失言,被老夫人夹枪带棒数落了一顿,只好连连称是。章老夫人又向玉珠道:“你管着家里的大小奴婢,若有人敢乱嚼舌头,传播今天的事,一旦确凿,立刻打死!”
玉珠不禁面如土色,忙点头道:“婢子明白。”
章老夫人阴恻恻的目光又是一扫众人,无端看了半晌,才开口道:“玉珠,扶我回房歇息去。你们——也都散了吧。”
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后堂,直到那身栗色的衣裳再也看不见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却见二奶奶胡氏面色惨白,双目玄黄,竟是一头栽了下去。丫头们慌忙扶着,忙去请大夫。章质和段雪林是大哥大嫂,只得又陪着看病,等到确定胡氏只是惊惧过度,并无大碍后,才相继散去。
安置好了一切,章、段二人才相携回到屋中,章质点起灯火,扶段雪林上了炕床,道:“才四更天,你再睡一会儿,我坐一坐。”
段雪林低头半晌,才“嗯”了一声,任由章质扶着她躺下,拉过被子给她盖好。章质安顿好段雪林,便回到书桌前坐下,然而眼前却尽是一片血红。他怅然抬头,却见段雪林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正坐在床头。幽暗朦胧的灯光笼罩着她娇小的身子,散发出荧荧的光。
章质起身走过去道:“雪林,你也睡不着么?”
段雪林拉着章质在身边坐下,从枕下摸出一样东西塞到章质手里。章质细看那物,却是一节三寸长短的铁管,上面锈迹斑斑,不知道是做为什么用的。他本已心力憔悴,此时只能勉强笑着打趣道:“好妹子,这是什么东西,我可猜不出来。”
段雪林淡淡地道:“你把管口对着那边的墙,把前面的圆环转一转。”
章质依言而行,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一道银光闪过,对面的白墙上便赫然出现了一点青黑色的痕迹。章质猛然间心头一震,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登时双眼圆睁,望着墙上赫然插着的那一支明晃晃的毒针。
章质只觉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冰水,半晌才回过神来,满脸都是惊诧与哀伤,双目失神地看着段雪林道:“是你杀了我二弟?”
段雪林静静地垂下头,用低沉但却坚定的声音道:“是。”
章质说不出话来,只是浑身颤抖,勉强扶住墙壁才不使自己摔倒。然而段雪林却是满脸清宁之色,低声道:“这暗器是我以前周将军送给我防身用的,没想到竟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子文,我爹爹和何先生的死、还有伏击建奴之计的落空,都是由于你弟弟的缘故吧?之前你去看顾小姐,长久不回来,我一路找过去,早把你们的争执听得一清二楚了。”
“所以……所以你就杀了他?”章质颤声问道。
段雪林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和怨毒的痕迹,只是看着空处,喃喃地道:“子文,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只知道是章素害死了我爹,害死了何先生,出卖了大明——”她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清冷的双眸如电般一扫章质那因为悲哀惊讶心痛而变形的脸庞,一字一句地道:“子文,便是拼着被你怨恨一辈子,我也非杀他不可!至于顾小姐的死,老天爷若要问罪,便由我一人承担好了。”
章质只觉心口被人重重砸了一拳,这半夜发生的时又如同时光逆流般回溯到他的脑海中:章素的挣扎、阿慈的疯狂,还有……还有雪林颤抖着手,拿着暗器,扭开机簧,终于射出的那一针,仿佛都如地狱恶鬼,纷至沓来。章质只觉眼前一黑,竟是哇地呕出一口殷红的血来,喷射得白色的墙壁上星星点点,宛如雪地红梅。
段雪林扑过去扶住章质,章质却是一把推开她,顿着脚步走到书架边,取下一坛烈酒,拍开封泥便是对着嘴狂饮一气。四溢的酒水立刻便濡湿了他的衣领和前襟,他缓缓放下酒坛,抬眼看向段雪林,道:“为我弹一曲《驻马听》。”
段雪林点头不语,便走到琴桌前,一揉琴弦,几个高亢激烈的音节便从弦间流淌而出。章质手握酒坛,双目四顾,只觉天地间一片苍凉,听乐声一顿,便朗声唱道:“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只恐人惊觉。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误了,武陵年少……”
是啊,红尘误了,五陵年少。依稀还是那个走马长安市,黄衫青楼下的翩翩少年,依稀还是那个心怀热血,满腔抱负的青衫儒生,转瞬间月华流转,那个人便已一去不回。剩下的这个,只能一杯浊酒,弹铗悲歌,泪洒无处。
这个世道,真的已经没有可走之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