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恩怨（二）（1 / 1）
章质回头一看，只见章素便站在回廊的另一头，模糊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可是那一声“哥”却明白无误地展露了他的身份。章质心中宛如被尖针扎了一下，自从他回来，章素便一直避而不见，可是眼下他却找上门来了。
章质没有说话，然而章素却是轻轻开口道：“我知道哥哥回来定然会去看阿慈的。”
“你……找我有事么？”章质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愣愣地问。
章素向着章质招招手，章质只好走到他身边。此时章质这才看清楚，他手上还捧着个包袱。章素俯身把包袱放在回廊上的美人靠上，伸手打开结子。就着雪地的反光看去，章质不禁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原来那包袱里放着的竟然是一颗人头！
章质下意识地后退数步，章素却是面无表情地重新把包袱包好，才问道：“哥，看清楚那是谁了么？”
“是……是古应春！”章质颤声道。
章素低头看了包袱一眼，低声道：“哥，我该死，你若要杀我，那便杀吧。”
章质只觉浑身上下一阵冰冷，一下子扣住章素的手，叫道：“怎么，真的……真的是你？”
“我不想推卸责任。”章素笑了笑，便道，“我已经杀了古应春，如今也该你杀我了！”
章质顿时热血直冲大脑，一把揪住章素身前的衣襟，把他顶到墙边，厉声道：“是你出卖的段先生？为什么？为什么？”
章素却是冷冷地道：“没有为什么，事到临头，便是千刀万剐的事我也做了。我从不奢求你的原谅，但请你不要再去追问旁的事情。如果你不能下手，可以去找你的妻子来！”
章质却是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咬牙道：“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不信章家的子孙会有人甘愿做汉奸！”他的声音突然间一软，竟是半哀半嚎道：“二弟，究竟是为什么，你们都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了，你告诉我啊！”
章素挨了这一下，全身一阵痉挛，半晌才颤声道：“我……我带着刀子，就在怀里……请你……请你用这把刀杀我……”
章质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扬手又是两个耳光过去，厉声骂道：“你想死，哪有那么容易？你要把话说清楚，否则……否则……”他一时失语，连连咳嗽起来，连说了两个“否则”都无法成言。章素却乘着他这一倏忽一把将他推开，手中已然擎着匕首，冷冷地横在颈中，道：“事以至此，我只有死路一条！”
“好，你要死不是？我成全你！”章质一把夺过章素的匕首，便往他心口插下。然而却是听那禅房的门一开，有人惊叫道：“不要！”
章质和章素都是一抬头，却见顾婉慈已快步走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章质面前，道：“你不要杀他，要杀就杀我！”
“阿慈！”章素一把拉起她，厉声道，“这里不关你的事，回去念经！”
“念经？”顾婉慈却是哈哈大笑，一头青丝在北风中四下飞舞，恍若疯魔，她突然一住笑声，满怀怨恨地道，“我念得还不够么！”
章质心中飞快地转着，已然抓住了一点吉光片羽，手上的匕首不由得松了几分。却见顾婉慈转身道：“你们俩都进来，听我说！”
章质回看章素一眼，只见他面色惨白，恍如失神，便一拉他的袖子，将他拖进禅房中，关上门，才道：“阿慈，你说。”
顾婉慈木然而坐，望着桌案上的烛火，半晌才定定地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我远嫁山西两年，守寡回家，然后……然后便给他生了一个男孩……”
“什么！”章质只听得目瞪口呆，“当”的一声手中的匕首便落了地。顾婉慈却是缓缓弯下腰捡起匕首，轻轻抚摸，那模样便是仿佛在抚摸心爱的孩子一般。她喃喃地道：“生孩子的时候，我身边除了草儿便再无一人陪伴，我疼得要命，却又不敢叫，怕引人注意。还好，他回来了，只是，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瘟神！”
“是古应春？”章质赶紧问。
“是。”章素低声道，“其实他是建州人，一直混在我身边，只道他是可信任的朋友。阿慈生产，我赶回来看她，古应春却露出了真面目。他想用这孩子威胁我，要我借章家在宁远的势力结交地方官员，为他偷窃机密，我实在无路可走，慌乱间便用这匕首一刀杀死了我刚刚出生的孩儿。”
他话音落了，一时却无人接口，只听见外面的北风扑打在厚厚的窗纸上，啪啪作响。章质忽然颤声笑道：“二弟，你是开玩笑的吧？”
“那我自己的孩儿，我会开玩笑么？”章素低声道。然而顾婉慈却是忽然全身发抖，一下子扑到章素身上，如发疯般又撕又打，哭叫道：“章素，你还我孩儿，你还我孩儿！”她突然仰起苍白的脸，紧紧盯着章素的眼睛，玉手凌空一指，道：“你听啊，孩子在哭，在叫娘亲！只要我不念经，不敲木鱼，那孩儿便开始哭！哇哇哇……章素，你不是人！”
“哈哈，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章素仍由顾婉慈打骂着，口中只是喃喃地念着这几句犹如从地底黄泉中传来的鬼音。章质却是一把拉开顾婉慈，抬手便给了章素一拳，立刻打得他脸上满是鲜血，恨恨道：“你的确不是人！你自己的孩子，竟然也敢下手？虎毒不食子，你连畜生都不如啊！”
章素仰天大笑，泪水滚滚而下，叫道：“我早就是畜生了，还差这一着么？”他突然一把揪住章质，喝道：“我做畜生不要紧，可你为阿慈想过没有？她守寡在家，居然和别人珠胎暗结。娘本就不喜欢她，若是真把这事捅出去，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阿慈，她是多好的女孩子，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为什么要嫁去山西，嫁给那个痨病鬼，这究竟是谁的错？我后悔不能早一点带她走，让她多受了这些年的苦楚，我早就该剖心剜肉还给她了！”
他说着这话，顾婉慈便也软了下去，一下子跌倒在章素脚边嘤嘤哭泣。章质只觉全身无力，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整个人都像晕了一般，退了几步跌进椅子中，道：“后来呢？”
章素茫然道：“后来？没有后来了！后来那古应春藏起了我那孩儿的尸体，仍旧是处处要挟。因此，我才被迫出卖了段先生。我本来想着为他们做了这么一件大事，他便会放过我，可惜我错了。他们是得寸进尺，还逼我直接投降了建州。我……我无路可走，只好一刀砍下了他的头！”
“你……你早该怎么做了！”章质半晌才暴出这么一句，凄然道，“二弟，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种人，杀了便是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杀？古应春一死，他们便知道是我反水了。他们不会留我的，因为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章素脸上微微露出诡秘的笑容。然而这笑容突然间被人斩断了，他身子一僵，竟是直直倒地。
章质大吃一惊，连忙冲过去扶他，却见他的眉心一点青黑的血迹，却是插着一根长长的银针！章质一个扭腰，顺着针的来路看去，只见窗格的角落上，窗纸破了一个小小的洞。章质心念一动，手臂暴长推开屋门，已是冲了出去，只见雪地中一个人影一闪，没入黑暗，再也看不见了。章质心中惊愕，也不敢过分紧逼，只得回到屋中，用力一拍章素的背心，叫道：“二弟！”
章素颤巍巍地睁开眼，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来。顾婉慈却是一下子扑在章素身上，惊叫道：“二哥！二哥！你不要死啊！你告诉我，我们的孩儿埋在什么地方？”
章素摇摇头，想伸出手去握顾婉慈的手。然而那暗器的毒性极大，他的手已然僵硬，竟是离着顾婉慈还有三寸，便是够不到。章质心中欲裂，便抓起顾婉慈的手塞到二弟手中。章素轻轻握了握顾婉慈的手，终于一晃身子，闭上了眼。
顾婉慈见了，却也不慌，便握住匕首，轻轻地道：“二哥，你等着，我随你一道去便是！”说着便往心口一插，惨然一笑，终于伏在章素身上沉沉睡去。
章质乍见弟弟和表妹横尸在地，只觉全身颤抖，一阵阵的冰冷袭上心头，伏在墙边动弹不得。唯有顾婉慈那小丫鬟草儿却是面无人色，惊叫一声：“杀人啦——”
少女凄厉而尖锐的叫声划破章家大宅古旧而深邃的庭院，划破宁远城苍茫的夜空，划破辽东那些古老的山山水水。一时间，整个世界都苏醒过来了，便好像寂静的戏台上陡然响起了云板和丝竹，嬉笑的，怒吼的，叫骂的，痴恋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一股脑儿地站了出来，瞪着好奇的眼光看着这座不起眼的小屋子，似乎这里面藏着世上最有趣的宝藏，藏着世上最动人的秘密。人们嬉笑着，谈说着，议论着，欢欢喜喜地看着又一出大戏的上演，每个人眼中都带着冷漠而火热的光。
章质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凉与激愤，纵声长啸，直遏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