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恩怨(一)(1 / 1)
章质回宁远不过半日,辽东官场上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傍晚,宁前道副使石凤台下帖子请章质宴饮。章质对此人并无深交,见人家刻意来请,心知必有要事,便前去赴约。
此时辽东兵祸连结,市面上生意惨淡,因此偌大的酒楼中竟少有客人。石府仆人领着章质上了二楼雅间,一推门进去,便见桌边坐这个穿着青布衣裳的中年人,却是一脸颓丧之气,暗暗出神。章质一愣,暗想这个石凤台穿得如此简朴,莫非是不想引人注意么?正想着,却听石府的仆人低声道:“老爷,章老爷来了。”
石凤台一抬头,忙站起身道:“阁下就是兵部职方司主事章公吧?请坐。”
章质听到郑重其事地用“章公”称呼自己,便也不敢怠慢,忙拱手道:“石公请下官前来,有什么指教么?”
石凤台挥手叫仆人关门退下,便引着章质在桌边坐下,愁道:“听闻章公是辽东本地人,通晓战局,有件事还请公为石某拿个主意。”
章质道:“石公还请指教,在下若能力许可,定不推辞。”
石凤台叹了口气,道:“几日前宁远城来了个喇嘛,自称是蒙古人,说是受奴酋皇太极之命,来请求和大明议和的!”说道这里,章质已然变了脸色,想要说话,却被那石凤台截住话头,道:“章公也知道,如今洪经略和邱中丞都困在松山,宁远城里又是鱼龙混杂,石某哪里敢让他乱跑,因此就把他藏在府中。可是,这纸终究是不包住火的呀!”
章质已知他的心意,知道此事重大,便道:“石公是迟疑着该不该把这事往上报?”
石凤台面色凝重,道:“若只是上报,倒也简单了。今日我收到了朝廷的邸报,说闯贼已下了南阳,南阳守将猛如虎战死,唐王被害。之后闯贼连克邓州、唐县、新野、舞阳、泌阳、内乡,直指开封了!”
章质听闻这般紧急的战报,便急急问道:“皇上和内阁可有什么主张么?”
石凤台摇头道:“只怕朝中也拿不出好办法来。那五省总督丁启睿、保定总督杨文岳等人,手下带的兵也不少,还不是坐视着南阳陷落么?这帮大臣只知道尸位素餐,成不了大事。若是洪经略没调来辽东,定然不会让中原战局糜烂至此!”
“那石公以为……”
石凤台正色道:“石某也没什么大见识,可是想着那街头闲汉打架,也知道拉一边打一边。如今中原和辽东两面开战,不但牵制人马,而且浪费粮饷。若是皇上能跟建州讲和,把洪经略调到中原去,先全力把流寇平下去,然后再想办法处理辽东。这样有个先后,也不至于腹背受敌啊!”
章质听到此处,已是明白了石凤台的意思,一时沉吟道:“你想和建奴议和?”
石凤台浑身一震,脱口道:“不!”他说了这一个字,半晌才接口道,“我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才想出议和的话来!我只是觉得,建奴再凶狠,也不过是肘腋之患,流寇才是腹心大病。我大明之所以陷入眼下的困境,实是因为两线作战,此弊不除,大明便一日不振。”
章质闻言默然良久,才道:“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我前日也得知消息,说建奴苦于辽东大雪,不想再死守松山城,有了退兵的意思。显然,他们是担心在退兵时我们从后偷袭,所以才通过蒙古和大明议和的。”
“是么?”石凤台眼前一亮,喃喃道:“原来如此!那我更非上疏不可了。”
章质见他一派热忱,心中忽然生出些许酸涩来,顿了顿才道:“我只怕朝中大僚们最怕听到‘议和’二字。有袁崇焕和杨嗣昌事例在前,他们哪个敢做这件大事?石公此时上疏,恐有杀身之祸。”
石凤台苦笑,沉下眼来,道:“那怎么办?总要有人来开这个口的。”
章质沉吟良久,才肃然道:“我和你一起上疏便是。”
石凤台一惊,脱口道:“此时和章公并无关系,何必自寻死路?”
章质淡淡摇头,道:“你说的很是,总要有人来做出头鸟的。若是只有你一个人,难免成为众矢之的。而我……总算还和皇上说得上话,若是我上疏了,也好为你分一些责。”
石凤台惊喜诧异,一时五内沸腾,一把抓住章质的手,激动得良久说不出话来。章质却轻轻挣脱开去,笑道:“我本就有‘议和’的案底在,也不能白白担了这个名声。”
晚上章质回到家中,和段雪林说起欲和石凤台一起上疏之事。段雪林正在缝补衣裳,此刻便放下针线,道:“不要两面开战的道理,连我也懂得,朝中的大臣们难道不晓得么?可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这话?如今清流们长着一张嘴,不盯着正事,光那这些春秋大义说事,议和的人,便不是奸人,也被骂成奸人了。那个石凤台书生气得很,子文你竟也跟着他一起胡闹。”
章质听段雪林说得透彻,不禁苦笑着静默下来。他自知此事多半无用,可却也压不住心中的一线希望,便拿过笔墨,匆匆将奏疏写成了,吩咐家中僮仆送上京城通政司去。此时夜色已深,忽然便听夜风中传来一阵阵凄清的木鱼声,章质不禁一奇,细细听了片刻,才问道:“雪林,听到木鱼声了没有?”
段雪林失笑道:“你此刻方听见么?这咚咚的声音,却是响了大半夜了。”
章质“嗯”了一声,转身到了外间,却见几个丫鬟在围炉做针线,便问道:“这是谁在敲木鱼念经?”
一个叫采菊的丫头却是快嘴,便道:“大爷还不知道吧,那是原来的表小姐!她年前守了寡,她老子娘又去了,所以便暂时住在咱们家。”
章质一听,原来是和弟弟青梅竹马的表妹阿慈,听说她已经嫁人,又守寡了,不禁心中暗自惋惜,便道:“这些事我可不知道,你不妨仔细说说。”
采菊一看身边的几个同伴,都是低头做针线,如若不闻,无人愿意为她解围,自也后悔多说了几句,只好勉强道:“原也没什么可说的。大爷知道,表小姐原来和二爷是有婚约的,后来二爷娶了二奶奶,老夫人便把表小姐嫁了。听说那男人住在山西,是个痨病鬼,不过家里倒有钱得很。去年的时候表小姐突然回来了,说是已经守了寡,又和婆家闹翻了,便索性回来。老夫人原是不愿收容她,只是她说愿意带发出家,安心守寡,老夫人才让人在后院给她盖了间佛堂。她平日也不出来见人,一到晚上就咚咚咚地敲木鱼,听得怪瘆人的。”
她说得绘声绘色,夜空中木鱼声不断,听来竟颇有几分鬼气,旁边的一个丫头便坐不住了,嗔怪道:“采菊,别多嘴!”采菊猛然醒悟,连忙低下头去做针线,不敢说话了。
章质兄弟从小便和阿慈一起长大,章质比阿慈大五六岁,玩不到一处,章素却是和她年岁相仿,从小青梅竹马。想到这儿,章质便追问道:“表小姐住在这儿,二爷怎么办?”
采菊本不想说,此时被逼得急了,只好道:“自从表小姐搬过来后,二爷便常常住在铺子里,还有什么怎么办的?”
章质还想再问,段雪林却是从里间出来,向章质道:“你也是的,怎么跟妇人家一样爱打听是非。若有什么想问的,明天去见见她便是。”
章质却是若有所失,便自顾自地走到门边推开了房门,刀子般的北风便立刻卷着飞雪灌进房来,几个小丫头都大叫“哎哟”。章质却是手握门框,微微出神,却觉背上一暖,却是段雪林又拿着刚才章质给自己披上的衣服披到了他的身上。章质回头一看,却见段雪林正似笑非笑地道:“你想去就去吧。”
章质点点头,拿了门边的雨伞,反手关上门,便穿过层层回廊和花园,踩着黑漆漆的风雪,冲着那一点微光走去。笃笃的木鱼声和喃喃的念经声,阿慈的声音在风雪中听来已经模糊不清了,那沉静而冷淡的声音仿佛不似活人。
章质撑着雨伞站在陈旧的厢房门前,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推,却听屋内的木鱼声和念经声忽然停下,便听一个女子幽幽地道:“门开着,跨进门槛,便是有缘人。”
章质一凛,便收下雨伞轻轻推门进去。只见屋内灯光幽暗,一里一外两间屋子,外间靠墙摆着竹制的桌椅、书架和禅床,内室则是靠窗放着一个小小的佛龛,供着铜鎏金的释迦牟尼像,像前跪着一个女子,一身宽大的缁衣,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章质在外间止步,双手合十一礼,直起身来时却愣愣地叫了声:“阿慈——”
跪着的女子站起身来,转头面对着章质。这本是一张很美的少妇面庞,柳眉娟秀,樱桃小口,只是由于少见阳光而显得过分苍白,唯有一双眸子还是灵活,像极了旧日的顽皮表妹。然而她这双灵活的眼睛并不看向章质,只是低低垂着,合十道:“顾婉慈已死,贫尼净空。”
章质“啊”了一声,忙道:“是,是我着相了。”
顾婉慈淡淡地应了,道:“请坐。草儿,上茶!”
只见内室的帷幕后转出一个青衣小鬟,手捧茶盘出来,将两盏茶放在章质和顾婉慈面前。章质端起喝了一口,却是一皱眉,道:“这是冷水!”
顾婉慈淡淡地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章质却不愿和她打机锋,只是道:“师太进来可好?许久不见了,心里很是挂记。”
顾婉慈手上捻着数珠,淡漠地道:“我很好,多谢居士挂怀。”
她的冷漠与无情使章质没来由地一惊,脱口而出道:“阿慈,何必念这劳什子的经,敲着劳什子的木鱼?便是守寡,也没必要躲在屋檐下,像个死人一样!”
顾婉慈突然冷笑一下,道:“我若是不念经,不敲木鱼,如今早已是个死人了!”
“这……”章质听她语带怨毒,目光中满是尖锐的光,不觉心中大震,站起身来道:“阿慈,山西那边的人对你不好?还是我二弟他……”
顾婉慈的目光倏忽一收,已是回到了佛龛前跪下,重新拿起木鱼,喃喃念道:“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①竟是自顾自地念起经来,再也不理章质。
章质呆呆地立着,却听顾婉慈那小丫鬟草儿道:“大爷还等什么,师太已经下逐客令了!”
“草儿,我——”
草儿却是抓起地上的雨伞塞到章质手里,道:“快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接着一拉门,竟是把章质推了出去。章质只觉寒风刺骨,那门在面前啪得一声便又关上了。章质转身用力拍着门,叫道:“阿慈!阿慈!”
门里却再无人搭话,只听见顾婉慈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念着亘古不变的《金刚经》。章质心中大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才把当年那个顽皮活泼的小姑娘变成眼前这个待人冷漠、心怀怨恨的妇人,这时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