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无间(一)(1 / 1)
到了晚间,何远庸自来请章质兄弟二人前往王府,二人也只带了古应春一人作为长随。何远庸一路前导,过不多时原本冷清的街面上便已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人物:男人们多半骑马的、女眷则坐着轿子,个个都是貂皮锦裘,穿得光鲜亮丽,显然是来赴宴的。看来这睿亲王对自家的小妾倒真是不错,肯为她花大手笔做寿宴。这一街的贵人大多相熟,只有章质三人显得面生许多。不少建州人看见这他们纷纷私下议论。不过见前面领路的是睿亲王亲信何远庸,却也不敢有所放肆。
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建州权贵,不免东张西望。章质对这些人却不感兴趣,只是随口问何远庸:“睿王不是在松山围城么,他怎么又回盛京来给自己的小妾庆寿了?”
何远庸低声道:“据说是王爷私自让手下的军士回家探望,惹恼了皇上,皇上便把他撤回来了,换了贝勒杜度去。王爷如今也是故意纵情酒色,暗自防着皇上。”
章质微微一奇,他可没想到何远庸会告诉他这些,不禁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生了一幅商人的面孔,眼神极尽飘忽,嘴角还带着一抹难言的微笑。章质心中一凛,口中却哈哈笑道:“看来睿王倒是不负他这个‘睿’字封号。”
他俩正窃窃私语,却听身边一声极清雅的汉语响起:“这不是子文兄么?幸会幸会啊!”
章质大奇,不知是谁能一下子叫出自己的表字,扭头一看,却觉整个身子陡然僵住。眼前那人一幅建州贵公子打扮,风度翩翩,仪表不凡,竟是当年将章质拘在西平堡的那位范文程的四公子范承斌!
范承斌温文有礼地一笑,走上前作揖道:“怎么,子文兄忘记在下了么?”
章质却是立刻从惊诧中恢复过来,也笑道:“章某在西平堡牢狱之灾正是范兄所赐,在下自是永生难忘。只是南揖北跪,范兄既然是建州人,怎么还能行大明的礼呢?”
范承斌被他堵了一句,倒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道:“什么建州人,满洲人,这话在盛京城里可不能说,你该叫‘大清’!我是‘大清’的人!”
“是吗?我却不知道有大清,只知道建州左卫!”章质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这“建州左卫”正是清国未叛明前的区划建制,章质点出这一节,自是讽刺□□哈赤原为明臣,却为叛逆之行。
这话刻薄阴狠,范承斌便是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发作,冷冷地道:“章兄,我不管你是来盛京干什么的,但这里到底是我们的地方,你说话做事最好小心一些,否则我定然叫你灰飞烟灭。”
那边何远庸却是慌忙过来,笑着给范承斌打了个千,道:“这不是范四爷么?也来赴宴啊?奴才可是代我家王爷谢谢四爷的捧场了。”
范承斌哼了一声,却是看也不看何远庸,也不再理睬章质,便独个儿趾高气扬地走了。章素却是才找着话岔子,忙问道:“哥,那人凶巴巴的,你们认识么?”
“当年四处散播我做了汉奸的就是这个人!”章质咬着牙道,“我最恨的便是他!”
章素听他言语不善,忙劝道:“哥,我们可是来做生意的,别生意做不成,还惹了一身的麻烦。当年的事情早就弄清楚了,如今也不用去说了。”
章质只觉到了盛京之后事事不顺,想到这群人入侵汉土,烧杀抢掠,自己还要在这里赔笑作揖,便是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掉头就走。可是一想到段雪林还陷在睿亲王府里,也只好强忍住一口恶气,点头道:“二弟说的是,我自有分寸。”
何远庸听了这话,也是一拍手,道:“好了,就等你这句话了。跟我走吧。”众人重又上路,一路进了睿亲王府,却见四处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仆人丫鬟前后穿梭,摩肩接踵。寿宴还未开始,建州的贵人们也相互寻着熟人,说说笑笑,一片歌舞升平。何远庸安排了章家兄弟在宴席的角落里坐了,便带着章素去找王府里管理货物采买的管事谈生意,只留章质一人在席。他四下打量着厅堂,正中一桌背靠一架刺绣屏风,定是主位。下面则一排排地设着桌椅,只是西首隔出了一块地方,用红布幔子遮着,却不知是做什么用处。
渐渐地入席的人都多了起来,章质独自坐着,见桌上放着的都是肥腻的羊肉,也没有胃口,只是一杯一杯地灌着酒。那一边早就有建州贵族对他起了好奇之心,相互打听之下,已知道是来和王府做生意的汉人。方才有何远庸领着,他们还不敢太过嚣张,此时见他落单,便见人群中有一个一脸彪悍的贵人端着酒杯过来,冷笑着往章质面前一放,道:“你是汉人吧,赏脸喝我一杯,如何?”
章质面无表情,静静地站起身,用满语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哦,会说满语!”那人笑道,“我叫罗洛浑,你知道我么?①”
“怎么不知道?大明崇祯十二年秋的那场入寇,便是令尊岳托带的兵吧?”章质冷笑道,“不知道那时候你在没在队伍里,也不知道你的手上染了多少汉人的血!”
罗洛浑却是大笑道:“你倒是知道老爷的英雄事迹!这杯酒是该和你干了!”他这话说得响,附近的建州贵人都转过头来。章质缓缓拿起那酒杯,一扫身边众人,淡淡地道:“听说令尊大人率军入侵大明,走到山东,突然无疾而终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我们汉人吓死的呢?”
岳托薨于军中,那是生了急病,原也没什么丢脸的。只是章质如此编排,罗洛浑作为人子怎么忍耐得住。他正想发作,忽听人喊了声“王爷和侧福晋到了”,只好悻悻地收手。
这时便见屏风后转出一男一女两个贵人。男的三十岁上下,英气勃勃,女的则是满头珠翠,容貌艳丽妩媚。寿宴的正主儿出来,席中众人都是起身相贺,章质也只好勉强站起身来,混迹于人群中。接下来便是各种上寿祝贺的话头,那睿亲王多尔衮看来颇精言辞,和建州众贵人们说说笑笑,气氛大好。这时忽听有人高呼一声:“永福宫庄妃娘娘送来贺礼!”
众人都是“哦”的一声,投眼往门口看去,却见门外走进两排太监宫女,正中一个姿容娇俏、衣饰华贵的女子款款走进,身后还跟着一个小鬟,手里捧着托盘,上面盖着红布,想来便是贺礼。章质心中一奇,心想,难道皇太极的妃子也给王爷的小妾贺寿么?却听身边有人低声道:“你看那姑娘那么漂亮,是庄妃娘娘的什么人啊?”
另一人道:“她你都不知道?那是庄妃娘娘的侍女苏茉儿,当得永福宫半个家的。”
先前那人点点头道:“是了,都说庄妃娘娘和睿亲王关系好,如今算是看出来,竟然派亲信的侍女来给他的侧福晋祝寿!”
章质听在耳中,便暗暗记在心里。却见苏茉儿却是扶膝一蹲,已是行了礼,口中莺莺呖呖地已说了起来,也不过是些“寿比南山”的好话罢了。苏茉儿行完礼,便从身后的小鬟手上接过贺礼,伸手揭去红布,高高捧到头顶。众人只觉室中猛地一亮,却见那托盘中放着一支金凤钗,上面嵌着三颗又大又圆的东珠,耀眼夺目。多尔衮哈哈大笑,直接拿起那凤钗,便替那侧福晋李氏簪在发髻边。一时间美人如花,明珠似玉,真是艳惊四座!
这一下风流王爷的气度顿显,在座众人都是哄然叫好。章质一时竟也觉得意炫神驰,只想着若是自己有这么一支凤钗,再亲手插到段雪林的发间,那该是多么得意之事?他正胡思乱想着,却见章素、古应春和何远庸三人已从人群中过来。章质见自己人总算回来了,便问道:“生意做的怎么样了?”
章素却是摇头道:“这几年大家都在闹饥荒,赚的银子连往年的四成都不到。今年这年看是过不成了。”他正自丧气,那一边的寿宴却是办的风风火火。歌舞酒席如流水般上来,不少建州贵人旧习未脱,玩到高兴之时,便索性席地而坐,拔出佩刀割羊肉为食,击节而歌,好不热闹。那多尔衮的侧福晋李氏原是出自朝鲜王族,精通歌舞,也亲自下场抚琴一曲,赢得阵阵喝彩。
便在这时,忽听有人起身说道:“听闻王爷家养了一个汉人的戏班子,咱们都是羡慕得不得了,此时何不请出来唱一段呢?”
章质心中一凛,知道他们说的多半是段雪林的父亲,便也留上了神。却听多尔衮笑着打趣道:“原来老兄早就打听好了,是存心要来听白戏的。”他挽住李氏的细腰,笑道:“怎么样,要他们来唱一段么?”
李氏脸孔微红,含羞带笑地道:“但凭王爷做主。”
众人齐齐叫好,却见多尔衮一拍手,西首的红幔子缓缓拉开,只见里面坐着四五个乐工,手上捧着诸般乐器。当中一个中年人身着青色长衫,头结细辫,却是卓然而立。只听一阵清脆的丝竹声响起,接着便是云板声伴着琴筝,悠悠扬扬地仿佛要划破这一地的红尘。那些建州的贵人哪里听过这样的乐曲,都是“哦”地一声惊呼。接着听那中年人开口唱道:“寿香腾,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愿寿比山高。”
这一句唱过,众人都是目瞪口呆,虽然建州人听不懂吴语,但一个“好”字总是明白的。所以原本喧闹的堂前便再也听不到半分声响。只是这拜寿的曲子本是热闹欢快的,不知为何在他唱来,其中有一丝凄楚与孤独,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便是唱曲儿,也不知道要唱给谁听。
段青崖一曲唱完,众人便是大声叫好。待得喝彩声歇了歇,李氏便笑吟吟地问道:“秦先生,你唱的是什么曲子啊?把词儿说一下如何?”
段青崖微微欠身,道:“回侧福晋。这是元朝人写的《牧羊记》里的一出《庆寿》。”跟着便把词用满语翻译了。众人一听都是祝寿的好词,也都是点头叫好。
多尔衮却是淡淡笑问:“秦先生,这《牧羊记》是什么戏文,本王以前倒没有听说过。”
段青崖道:“回王爷。《牧羊记》说的是苏武牧羊的故事。这一段是苏武出使匈奴前夕,为母亲庆祝寿诞时所唱。”
“哦,原来如此!”多尔衮嘴角一扬,笑道:“今日乃是本王的侧福晋祝寿,又不是本王的母亲祝寿,秦先生唱这个曲子,恐怕不太妥当吧?”
他本是说笑,但言辞中的意味却甚是刻薄,众人略一回味便是失笑。还有那多事的便叫道:“秦先生,你就拜了侧福晋做干娘吧!”
那段青崖却是恍若不闻,只是淡淡地道:“王爷,这本是折子戏,这几首曲子也是可以拆开来单唱的,并不一定是要子为母祝寿。”
多尔衮笑而不答,堂下却有人高声问道:“秦先生唱这曲子,是不是自比苏武啊?”
段青崖流落北国,早已薙发易服,做了“贰臣”,那人提到苏武,话中的讽刺之意显然比多尔衮方才的话更重。然而段青崖听了却只是低头不语,既不争辩也不解释,只是静静退到一边,只作不闻。
多尔衮却是喜欢段青崖的才气,也不愿太为难他,便道:“难道秦先生今日只是准备了这一支曲子么?今日时辰还早,不如多唱几支,让大家开开眼。前几日令爱到来,听说她也会唱曲儿,不如就让她也来唱一段吧?”
章质听了这话猛然一凛,更是睁大了眼睛。只听段青崖道声“是”,便是轻轻三击掌,只见帷幕一掀,便走出一个青衫女郎,却是一身汉人打扮。众人都是一奇,却见那女郎姿容清淡,虽不是绝色倾城,却自有一股风流气度。
章质一见那女郎,陡然间胸口如被重击,一时惊异、欢喜乃至悲凉,五味杂陈,一齐袭上心头。台上的段雪林也不和众人打招呼,便已向身边的乐工低声说了几句,一时乐曲又起。这一回却不像方才的曲子那样喜气洋洋,却是一片清泠孤高。便听段雪林放声歌道: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愬谁。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这一曲《江梅引》,乃是南宋大臣洪皓出使金国被羁时的自拟之作。堂下诸人虽然听不懂词儿,却也分明能感觉到曲声中那股不屈与坚韧。一时曲终,众人竟是觉得余音未绝,袅袅如缕,竟都忘了叫好。却见段雪林微微一点头,便已转到帷幕后去了。此时,众人才恍如梦醒,齐齐爆出一声喝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