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北归（二）（1 / 1）

车行百里，除了早晚尚知，早已分不清身在何处。所谓大明，所谓蒙古，所谓建州，到了冬天，其实也看不出半分不同，都是黑土地上覆了一望无际的白雪，都是高大的树木直插天空。偶尔经过的人们，除了服饰、发型不同外，也看不出什么差别：都是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眼中除了对于生命那仅有的一点奢求外，再也看不出别的欲望。时令，天灾，战乱，都不分彼此地降落在这块土地上。老天爷没有华夷之辨，天下黎庶，尽归尘土。

十一月中旬，章家的商队已近盛京城，宿在城外的破庙之中。章氏兄弟换了建州人的衣服帽子、带上假辫子，收拾完毕，便从盛京东门入城。此时时当隆冬，盛京城内路上行人不多，店铺也多半关闭着。地上的雪水混合着泥浆遍地都是，显得肮脏不堪。转过几条街，章素便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客栈，定了客房，便叫古应春拿他的名刺去请一位何远庸何先生。章质一听便知这个何远庸定是归顺了建州的汉人，做的便是掮客的营生。

一时何远庸还未到，商队众人便都在客栈大堂里等着。此时天气阴冷，众人坐在风口，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袍子，可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只好一口口灌着烈酒，心中暗自骂娘。只是章素驭下颇严，众人虽然不满，却也不敢发作。

章质、章素两个是东家，都坐在当中。章素却是闲不下来，便拿出算盘拨弄了起来。一时间算盘珠子叮叮当当乱响，便扰乱了安静的气氛。便在这时，忽听一个店伙高呼一声满语：“小贼，偷东西！”众人都是抬头顺着他的声音来处看去。只见客栈的后厨里帘子一掀，便跑出来一个十来岁大的男孩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裳，一手拿着一个馒头，往店外便冲。

这样的小乞儿在哪里都不少见，只是章家商队的人一刹那间都直了眼睛：原来那男孩子竟然没有剃头，一头长发用稻草绑成两个犄角，竖在头上，再看他的衣裳，虽然破烂，但分明就是汉人男孩子的装束！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另一个店伙却从门边直兜过来，一把将那男孩拎在手里，扬手便是一个耳光，骂道：“小尼堪，偷东西偷到爷家里来了？”

那男孩却甚是倔强，趁着那店伙开口骂人，一下子便把一只手中的馒头塞到了他口中。那店小二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松了手，那男孩便一拐弯往门口冲去。另一人则从后面冲上来，抓起一张板凳便朝那男孩砸去。这一下若是砸中了，那男孩不死也得去半条命。章家商队中人顿起庇护同族之心，章质章素两兄弟互视一眼，立刻双双站起。章质一扭身便抓住了那人的手腕，章素则用满语冷冷地道：“你何苦要为难一个小孩子！他偷你的东西我们给钱！”

那男孩已奔到门口，此时却是停下步子来，回头叉腰冷笑，竟用字正腔圆的汉语道：“两位不用替我出头，小爷可吃不惯鞑子的馒头！这馒头是喂狗的！”他口中呼哨一声，路边便奔过来一只小黄狗。那男孩大剌剌地坐在门槛上，把馒头送到狗嘴里，一边喂一边还笑道：“别急，没人跟你抢！”

他用汉语说话，那两个伙计便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看他神态嚣张，料来便不是什么好话，便想一掌打翻这不知轻重的小乞儿。无奈章质和章素一边一个，已把两人的去路牢牢封住。章素见那男孩还在逗狗，便急道：“你快走啊，一会儿他们人来了我可拦不住！”

未免惹人注意，他这话是用满语说的。那男孩却是一脸痞笑，一吸鼻涕，仍旧用汉语道：“大爷明明是汉人，却不敢说汉话，莫非也是想学范文程么？”

这话一出，章家商队中的人尽皆变色，想着小孩儿不知是什么来路，说话怎么如此厉害。只见那男孩拍拍屁股站起身，伸个懒腰，朝那小狗虚踢一脚，道：“狗儿，随小爷走吧。”这一人一狗正要往前走，却见客栈对面的街上涌出了十余人，手执棍棒气势汹汹地便往这边过来。那男孩顿时脸色一变，惨叫道：“不好，逗了一只狗，倒引来了一群狗！”跟着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已跳到了章质身边，叫道：“大哥哥，救我！”

章质见这小子好不古灵精怪，也大觉头疼，可一想到他流落异邦，受人欺负，顿时侠义心大作，用汉语安慰他道：“别怕，有我呢。”

那男孩格格一笑，道：“你倒比你兄弟来得爽快！”说完这话，只见对面冒出来的那群人已然冲进店中。当先那人服色光鲜，看见那男孩躲在章质身边，便叫道：“不相干的让开了，这小子是睿亲王的逃奴，谁敢护他？”

商队众人都是“哦”地一声低呼，目光齐集到那男孩身上。那男孩却是不以为然，开口便用满语骂道：“死奴才，小爷这回总算逃出来了，便不会让你们再逮回去！告诉你，这些人都是我的手下。你要向抓我，先和我的人打上一架再说！”

那首领目光一扫章氏兄弟和商队众人，见他们虽然作建州人打扮，但分明眼生得很，遂冷笑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盛京撒野？”

章素越众而出，赔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商人，来盛京做生意的，和这个小孩并不认识。你若是不信，我们的货物还在后面，你大可亲自过去验看。”

那首领却是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伸手一指那男孩道，“不用验看了，把人交出来就是。”

那男孩脸色顿变，却兀自强撑，哈哈大笑，一只脚搁上板凳，做出一幅江湖模样，道：“图格，你最好老实一些。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叫我爹跟睿亲王说，叫他打死你！”

图格纵声大笑，道：“小鬼，你还以为这是在睿亲王府么？王爷早就发下话来了，若是见到你就立刻打死，用不着再向他回报。至于你那尼堪爹爹，更是不会知道！”

“且看看是谁打死谁！”那男孩一脸傲狠之色，口中忽然呼哨一声，跟着他的那条小狗便突然一跃而上，扑到图格脸上便咬。图格虽然人高马大，但被这畜生突然吓了一跳，冷不防便被咬了几口，顿时嗷嗷大叫。他的随从见状连忙帮着拉扯，救人的救人，打狗的打狗，几棍子下去，那狗儿转眼间便横尸在地。

那男孩没想到他们如此狠辣，心中也是害怕，一扭身便躲到了章质身后，用汉语叫道：“大哥哥，他要杀我！”

图格虽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却知道这是汉语，长眉顿时一拧，冷冷地道：“原来阁下竟然是汉人！说，到盛京城来干什么了？”

那男孩也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便暴露了这群人的身份，心中也有点懊悔，又跳到人前叫道：“好汉子打架不要人帮，你们要抓我，抓了就是，不许为难他们！”

章质听这孩子颇有义气，心中倒多了几分喜欢，于是便接口道：“诸位大哥有怪莫怪，我等虽为汉人，但的确为行商所来，见到这孩子可怜，所以才斗胆出手，救上一救。”

图格阴沉着脸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历，我大清有逃人法，你总知道吧？敢隐匿逃人是要连坐的，你们这是找死！”

“这孩子并非满人，这逃人法怕是管不到他吧？”章质冷冷地道。

图格哈哈大笑，道：“笑话，这小子已经是睿亲王的包衣，那便是满人了，逃人法怎么管不到他？”

章质却是一脸讥嘲，笑道：“多谢大哥给了句实话。在下一介汉人布衣，不是贵主人的什么包衣，那逃人法总是管不到我吧？既然如此，这个孩子我便是救定了。”

此言一出，章家商队的人都是哈哈大笑。图格一句不慎，便被他钻了空子去，顿时恼羞成怒，喝道：“大家并肩子上，先抓住那小鬼再说！”他一声令下，手下之人自然跃跃欲试。章家商队之人却是走南闯北，也都有些功夫在身，见对方撒泼，也都拔出腰刀握紧棍子，拦在章家兄弟和那男孩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