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知己(三)(1 / 1)
第二日早上,直到日上三竿之时,章质才迷迷糊糊醒来,身后一摸身边,只想着再拥温香软玉入怀,不料手触之所,竟是冷冰冰的床板。章质登时吓出一身冷汗,陡然清醒,环顾屋中哪有段雪林的影子?难道自己昨夜所遇之事真是南柯一梦不成?他扭头一看,只见被窝里还散落着几根长长青丝,便知绝非梦境。章质急忙批衣走到屋外院子里,只见一个老婢正在打扫庭院,便问道:“你可见着我家娘子了么?”
老婢却迷迷糊糊,奇道:“章夫人已经回来了?老妇并未见着啊!”
这话一说,章质心中猛然咯噔一下,一股不祥之意涌上心头,又想到昨夜段雪林自荐枕席,更是暗暗吃惊,便沿着吴家的房舍一路寻来,逢人便问,却是无人知道段雪林的下落。
章质心中越发惊疑,快步往吴瑄的住处而去。吴瑄也是刚刚起床,听得章质说段雪林深夜而回,今早又不见踪影,也是大吃一惊,忙道:“这事你先别声张,家里我让人找,你快去找周铸,只有他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章质连连点头,也顾不上梳洗吃饭,从马房牵了马便直奔周铸住处。周铸并未娶妻,父母也已去世,所以便在东安门边找了间小房子孤身住着,以便进宫当差。从梅心书斋到东安门,一路都是闹市,章质不能纵马狂奔,心中更是焦急上火,好不容易到了周家门前,自是一跃而下,直扑房门,敲得咚咚直响,叫道:“周将军,我是章质,你在家么?”
过了一会儿便听屋内有人道:“来了来了。”门一开,便见周铸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走了过来,见是章质,不由得一愣,道:“你怎么来了?”
章质也不及客套,进屋便问:“昨天你和我娘子到底去哪里了?她今天一早又不见了!”
周铸也是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不见了?那她去哪里了?”
章质眼见他也一脸惊讶,不似伪装,便长叹了口气,道:“我就是不知道才来找你的。你们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周铸见他心急火燎,便给他倒了杯茶,才道:“她没告诉你么?我找到她父亲和弟弟的下落了。”
“她的父亲和弟弟?”章质一时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道,“当初她父亲和弟弟随苏家班的伶人一道流放,在北直隶境内为沈从龙所劫,从此后二人便下落不明,如今既然找到了,那该是好事,她怎么反倒这样颓丧?是不是他们出什么事了?”
周铸叹了口气,道:“若是她父亲和弟弟出事倒也罢了,可惜如今他们活得比先前要滋润得多呢!段姑娘的父亲如今就在建奴的都城盛京,成了建奴睿王多尔衮的座上宾,专门教习词曲。”
“啊!”章质倒吸了一口冷气,立刻明白了段雪林为何要如此颓丧。大明和建州开战已久,寻常百姓自是深恨建奴烧杀抢掠,若是乍然听到自己的父亲成了仇人的座上宾,只怕任何人都要崩溃了。想到如此难以置信之事竟然会发生,章质也不禁浑身一凉,忙问道:“消息确凿么?”
周铸点头道:“确凿无疑,这是军中夜不收传来的消息。段姑娘的父亲段青崖和弟弟阿野,都住在睿亲王府中。段青崖已然薙发易服,因他精通昆腔,那睿亲王多尔衮又懂些汉学,所以十分重视他的才气。”
“这……这怎么可能?”章质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在段雪林口中,他的父亲是个清高文士,宁可填词写曲也不愿为官,又怎么可能去做蛮夷的清客呢?他只觉思路一片混乱,却见周铸又端了茶到他跟前,方道:“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铸低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定了定神,抬起头来道:“你不是要找段姑娘么?我猜想她可能去辽东查访此事。她那性子素来倔强,如今父亲又陷入这样的……这样的事情,她怎么会来让你帮忙?”
章质立刻站起,咬牙道:“那便好,她清晨出门,定然走不远,我这就去追她。”
周铸却是拧着眉头,幽幽地道:“她既然不愿意让你知道,恐怕也不会这么容易让你追上她。从京城到辽东的路有千百条,你怎么知道她是往那条路去了?”
章质却不听周铸再啰嗦,手一挥便道:“再怎么走,总要进山海关吧?周将军,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这事还请你不要声张,我这就走了。”说着话,已然站起身走到门外去牵马了。周铸却是沉声道:“你要走我也不拦着你,你自己一路小心便是。”
章质翻身上马,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向周铸一拱手,道:“我知道昨天是你陪着她的,多谢你了。”说着这话,心中竟是微微一酸,涌上一股难以言表的意味,当下也愿在不久留,双腿一夹马腹,去得远了。
回到吴家,章质也不把这事跟吴瑄和盘托出,只说段雪林得知父亲弟弟俱在辽东,已经孤身前去寻找,自己也得马上追去。吴瑄却是精明之极的人物,心知若没无大段雪林绝不会不告而别,但章质既然不说,他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命人给章质安排了马匹银两,送他上路。
从北京东面出都,一路便都是千里平原,过通州、三河、玉田、丰润、迁安、抚宁,由于辽东战事未靖,京东重镇都是层层设防。只是章质也无心留意沿途风景,只想着段雪林若要入关,必然要经山海,因此马不停蹄,不过两天光景便已到了山海关前。
夜出榆关外,朝看朔漠空。夕阳西下,天色已经渐渐沉了下去,经过关卡的行人已经明显少了,空寂的青山环绕着这座“天下第一关”,幽深浓重的阴影拖得看不见头,初冬的萧瑟恍如高大的城楼,让人觉得压抑滞涩。星横斗挂,由于逆光而显得黝黑的飞檐翘角直刺长空,仿佛要把苍茫天际割裂为两半。
这就是山海关了,章质缓缓带住了马。下马行到关卡的守军跟前,向他们说了段雪林的长相身材,得知还没有这样一个人经过时,章质才放下心来。他此时才觉出饥渴来,便走到城楼边一家茶铺里坐下,正要叫伙计上茶,那店家却小心地踅过来,陪笑道:“这位老爷,今儿天晚了,小可的铺子要收了。你要是想过关,可得趁早。”
章质笑笑,道:“我等人。”
那店家伸手一指路边的一个草亭,道:“烦请老爷去那里坐一坐,小可这儿真的不方便。”
章质无奈,一边慢慢起身,一边去摸银子,想再和那店家理论理论,然而正回头间,却听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声响,北风中,一边两个士兵已经推上了山海关的关门。吱吱呀呀的门轴声转动着,门洞中的风景在慢慢缩小,那一片灰蓝色的光线已经渐渐缩小,从一片变成一条,从一条变成一线。
门洞中,最后的一个人影缓缓穿过。那是一个骑着瘦马的妇人,瘦小的身子蜷缩在马上,苍老的生命穿过苍老的门洞,随着盖棺落定的那最后一声悠长的巨响,两扇铁门就已经把关内和关外划成了两片。关内,是京东沃野,千里富庶;关外,是苦寒之地,中年冰雪。一扇薄薄的铁门,内外便是两个世界。
就在那回头的一颤那,章质忽然僵住了。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却莫名地感觉熟悉,仿佛那妇人和瘦马便是亘古一来便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那种淡淡的泥土味混合着幽幽的体香在夜空中弥漫开来。章质突然疯了一般冲出茶铺,奔向关门,嘶哑地喊出了两个字:
“雪林——”
“咣”的一声,门关上了。骑马的老妇没有回头,似乎她只是一个聋子,不但听不到伤心人的叫喊,也听不到自己的心声。
雪林,你是不肯相信我么,所以要把所有的负担一个人背起?还是太过相信我了,所以不忍让我和你一起承受这悲哀和耻辱?
章质的整个人就那样贴在铁质而微微锈蚀的门上,感受着初冬钢铁那冰冷的感觉。仿佛是通了灵气,远放于野的马蓦地仰天一嘶,仿佛一下子惊破了沉静的沉睡的历史,终于惊醒了燕北的雄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