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知己(二)(1 / 1)
崇祯十四年的初冬温和宁静,尽管冷得早了,但还是不能阻拦为了利益而奔波南北的人们。东安门外的路边,一辆马车停着,车夫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个手拿马鞭的青年,一色蓝衫,冷峻的脸上分明带着几分笑意,正是梅心书斋的东家,吴瑄。
车上伸下来一只手,落在章质的身前。不知为何,章质心中突然一片温暖,便也缓缓伸出手去。两只大手握在了一起,章质轻轻一借力,便已落到了吴瑄的身边。
“回家么?”吴瑄轻轻问道。
“是,回家。”章质简短地回应着,便见吴瑄马鞭一扬,马车已缓缓动了起来。章质四下一看,车上却只有自己二人,便问道:“怎么,你自己驾车来的?”
吴瑄悠然笑道:“怎么,信不过我驾车的本领么?御乃孔门六艺之一,吴某也是会的。”
章质挠挠头,笑道:“那倒不是。”他轻轻靠在车辕上,看着身边的景色一一流过,便觉得四肢缓缓放松,奇经八脉也在一瞬间舒展开了。一转头看见车厢里放着一只黄葫芦,便抓起来伸手一摇,听得里面有水声,眼睛便是一亮,忙不迭地拔开塞子,只觉一股酒香扑鼻,便忍不住大大抿了一口,赞道:“好酒啊!”
“那是自然,上好的汾酒么,你可省点喝。”吴瑄不紧不慢地道,“我可不想给你家娘子带回一只醉猫。”
“那你便不该拿着好酒引诱我。”章质嘻嘻地笑着,嘴上便毫不客气,转眼间便去了半葫芦,方觉过瘾,心中郁结大开,趁着酒劲长叹一声,却是半晌不语。
吴瑄驾着车,也不看他,便淡淡问道:“怎么了?官没辞掉么?”
章质指着头上的伤,苦笑道:“辞是辞不掉了,还逼得我磕了千百个头,也只肯给我三个月的假。”
吴瑄漠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漫不经心地道:“也好,总算有人能管住你了。皇上到底是皇上,这点手腕还是有的。”
章质却是半晌不语,向后一倒,已睡在了车厢里,口中长叹道:“璧卿,你说,我一味想辞官是不是错了?我今天见着皇上了……我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
吴瑄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你是真心想辞官么?”
“当然是真的。这一年在中原,经历了太多了生离死别,当真是死心了;对和错,是和非,也让我觉得难以判断。只想着如果能选择,当初宁可不要进京。”
“那我再问你,如果你辞了官,若是大明有事,天下有事,你是不闻不问,杜门不出呢,还是会毅然担当,以天下为己任?”
章质扶着车厢坐直了身子,抱膝仰天,深深地道:“天下有难,我怎能做缩头乌龟?”
吴瑄哈哈大笑,拍手道:“那便是了。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那又何必对进退如此耿耿于怀?天下不是朱家一家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只消此心在,何处不可致尧舜?”
章质精神一振,点头道:“璧卿说的是,倒是我看得浅了。”
二人又闲聊数句,章质问起李逊之在老家的境况,吴瑄便道:“前几日他来了一封信,却是我帮他从刑部大牢里捞一个人。说起来那人你也认得,是他的同乡,叫缪弘绪,崇祯十三年的进士,本来在兵科做给事中。”
章质想了想便道:“此人我在江阴时见过一面,也算有才华,他怎么下狱了?”
吴瑄道:“今年三四月间杨嗣昌的死讯传到京城,皇上下令风光大葬,缪弘绪刚进六科不久,力持不可,抗疏称杨嗣昌陷害忠良,师老无功,不应获此殊荣,结果被皇上下了大狱,至今身陷囹圄。他家为了营救小主人,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钱财,却是至今没个动静。士谦听说了此事,才想托我来捞人。”
章质道:“那这事你能办么?”
吴瑄却是随手丢了信纸,道:“他也是不开窍,这不是银子的事。若缪弘绪犯的贪污纳贿、营私舞弊乃至杀人放火,那这半年的银两砸下去,也该听见个动静了。唯其他所涉乃是帝王心事。杨嗣昌是皇上要保之人,如今要放他出来,便是逼皇上自打耳光。皇上圣明,怎肯为此?除非他甘愿自承错谬,才有可能出狱。”
章质听了不禁哂笑,道:“你这是叫他在牢中承认自己先前所言皆是谬误了?这位缪公子也是东林遗孤、清流子弟,好不容易博了个光鲜的直谏之名,此刻却要他自己认罪,只怕他是做不到的。”
“此实为本朝士子之流弊,故作清高,宁肯坐牢,不屑实事。当此天下多事之秋,只是不知在朝堂之上能做的事情多呢,还是在监牢里能做的事情多。”吴瑄丝毫不掩话中的讥嘲之意,道:“若论本朝文臣,自万历张江陵以降,为何再无出色人才?一来是门户渐生,党同伐异,二来便是沽直卖名,故作清高。如今辽东中原两面用兵,何曾听人出一有用之策?谋一必胜之兵?整日除了斤斤计较于死人,便再无一言可用。本朝初年尚有务实之风,如三杨、蹇、夏之辈①,实乃大才。谁料百年之后,日削月割,已趋于亡,到了现在,就剩了一群所谓‘清流’,整日空谈命理,毫无作为。我虽未入朝为官,但早已看透了这群书生!”
他说得酣畅淋漓,章质也听得鼓掌叫好,道:“璧卿这满腹经纶,可以去国子监教书了。”
吴瑄却忽然冷了下来,道:“你这是抬举我了,吴某宁可做个驾车的车夫,自由自在,也好过关在金丝笼子里供人玩赏。”
章质听他说得傲岸,不由得大为羡慕,叹道:“那可好了,你我都是不愿做官的,东坡词云,‘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咱们倒是也可以立个东山之约。”
吴瑄天性冷淡,此时却也不禁神思摇摇,笑道:“那是自然。”然而话音刚落,心中却是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那句苏词的后一句乃是“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却是平添了几分不吉之色。只是章质并未发觉,他便将这一份隐忧借着饮酒遮掩过去了。
回到梅心书斋,章质下了车便急急穿过小门进到后院,沿着抄手游廊直扑自己和段雪林住的小院,叫道:“雪林,我回来了!”
谁知叫了几声,却不见段雪林出来迎接,章质心下大奇,忽见吴家书斋的掌柜吴良从账房出来,便急急过去问道:“阿良,可曾看见我家娘子?”
吴良见是章质,忙作了个揖,笑道:“原来是章公子回来了。章夫人不在家。今天早上锦衣卫的周将军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找章夫人,章夫人便跟他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了。”
章质奇道:“阿良,你可知他们去哪里了呢?”
吴良摇头道:“小人不知,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有急事。”
章质听得越发忐忑,吴瑄却从后面跟上来,道:“周将军做事稳妥,你夫人不会出事的。你若不放心,我叫人出去找她便是了。”
章质道了谢,只得先进屋内坐下。只是环顾屋中处处是段雪林的痕迹,却是越发安不下心来。等了半日,见仍无段雪林的消息,只得先赶去找周铸。寻到周家,一问才知今日周铸并不当值,一早便出了门,也不知去哪里了,会不会回来。
章质无奈,只得怏怏回家。直到晚间,吴瑄最后派出去寻找的一批人也回来了,仍然没有段周二人下落。章质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再要连夜寻找。吴瑄只怕他出事,只得向他保证,明日一早托锦衣卫前去寻人,章质这才勉强安定了下来。
入夜北风萧瑟,章质在室中默坐。一室之中,触目所见,尽是段雪林的痕迹。那书是段雪林看过的,那琴是段雪林弹过的,那衣裳也是段雪林穿过的,只不过是区区一天未见,竟犹如十年之久。章质枯坐窗前,只听夜风中不知何处传来呜咽的箫声,清泠凄凉,好不恼人,便也随手拿过古琴,铿然而作。只是只弹了几句,原本熟悉的曲调竟断断续续,难以为续。
窗外箫声渐弱,忽听门前脚步声轻轻响起,章质大吃一惊,推琴而起,几步冲到门口,却见段雪林亭亭立在风里,手持竹箫,单衣飘渺,恍如姑射仙人。章质悬了一日的心总算落地了,一把将段雪林搂进怀里,只觉她浑身冰凉,不由得连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你要急死我么?出了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段雪林便让章质搂着,在他耳边轻轻道:“对不起,让你担忧了。”
章质反手关上门,将她拉进屋里,按在床沿坐下,心中还是觉得堵得慌,生怕眼前的这个段雪林只是幻象,连忙掐了掐自己的手。段雪林瞧他如此,轻轻一笑,伸出雪白的手指一点他的额头,柔声道:“傻哥哥,你做什么?我没有事。”
章质却是细看她的神色,只觉她眼中红红,似乎哭过,神情间也甚是憔悴,又是如连珠箭般追问道:“这一日你到底上那儿去了?怎么连个去向也不留,万一出了事又让我去哪里寻你?”
段雪林伸手搂住章质的脖子,将下巴抵在他肩头,什么话也不说。章质从没见她这般神情,愈加惊惶,颤声道:“你倒是说话啊,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人?是不是周铸他……他……”
他连说了两个“他”字,竟也不知如何接口。却见段雪林款款起身,走到桌边吹灭油灯,只留床边两盏小灯,映照着朦朦胧胧的红绡帐,然后便是轻解罗裳,片刻间便只剩一件白色亵衣,犹如白荷出水,清丽不可逼视。
章质一年来行军打仗在外,自然少近女色,乍见娇妻如此,不由得全身一颤,道:“你……你不是说要找到了父亲的下落才……”
段雪林缓缓上床,跪在章质身边,替他解开腋下的衣带,柔声道:“相公在外,一路疲劳,做妻子的理当侍候,这是自然之理,相公怎么反倒奇怪起来了?”章质还要再问,却只觉少女娇缠上来,细细的处子幽香弥漫,一时也是难以自抑,便伸手将她搂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