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知己(一)(1 / 1)
便殿中,君臣二人一坐一站。朱由检并不问章质为何来迟,只是淡淡地问道:“朕听周铸说,你想辞官,有这回事么?”
章质点头道:“是。”
“为什么,是因为朕对你不好么?还是大明的贪官污吏、骄兵悍将太多,你这个清官当不下去了?”朱由检的话突然间变得咄咄逼人,两道犀利的目光直射章质的脸庞,似乎一定要逼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章质却只微微仰头,并不与皇上的目光相接,幽幽道:“臣父于崇祯十二年夏死于锦衣卫抄家,至今已过三年,臣犹未能回家一探,自忖将为不孝之子。祈望吾皇开恩,放臣回家丁忧,臣感激不尽。”
朱由检格格一笑,道:“崇祯十二年到现在早已过了二十七个月的丁忧之期,你反倒矫情起来了。你若真想丁忧,那当初朕任命你为中书舍人的时候你为何不说?”
章质苦笑一下,道:“臣并非迂腐之徒,当初流放阳和之时便已下定决心移孝作忠,已不在乎是否真要丁忧守制。皇上任命臣做中书舍人之时,臣犹有恋权之心,丁忧一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如今想来,臣不胜惭愧,只感为子不孝。昔孔子逝,诸弟子庐于墓所,心丧三年。臣愿效圣徒,以全名节。”
朱由检却是冷笑不止,道:“好一篇《陈情表》,你的文采真是直追古人啊。便是李密见了你的这番说辞,也要自愧不如。”
章质却是咬了咬牙,定定地道:“臣所言非虚。臣离家三载有余,日思夜想,唯有老母幼弟。国朝以孝治天下,难道还能逼臣夺情么?这些话皇上自然可以以为是虚言塞责,但在臣看来,却是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不管你说什么,朕就是不许!”朱由检突然站起身,蛮横地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国家有多少事要做?中原流寇日日紧逼,下了襄阳下南阳,下了洛阳下开封,那是列祖列宗的基业,是多少文臣武将用尽才智才打下来的江山,转眼就成了别人的土地!还有辽东,建奴手持刀枪弓箭,杀我百姓,辱我妇女,夺我田地,朕身为万民之父,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子民受这样的痛苦?朕想励精图治,但是你们——一个个不是胆小怕死就是庸碌无为,只想着怎样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德行,却也不想想,朕……朕要如何保全大明的国土!”
一向温文尔雅的崇祯皇帝突然之间爆发了,他没有在信任的臣子跟前爆发,没有在亲昵的儿女跟前爆发,而在这个只见过几面、个性倔强的卑微小臣跟前彻底爆发了。他如同困兽一般在丹墀上来回走动,激动地叫道:“朕……朕想要中兴大明,想要做到□□、成祖那样的大业。朕宵衣旰食批阅奏章、朕通宵达旦处理国事,试问几位先帝中,有哪一位如朕这般勤恳努力?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离朕而去了,朕是桀纣么?朕就那么像一个亡国之君么?章质,你给我说!”
原本站在御座下方的章质不知何时已经跪了下去,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待听到皇上最后一句声遏天云的质问时,才颤抖着直起身子,伸出被斩去小指的左手,低声道:“皇上,臣已是废疾之人,于礼已不该立于朝堂之上!”
刹那间,朱由检的身子猛的一晃,原本因为激动而通红的脸突然青了,瘦弱的身躯竟然直直地摔了下去。章质大吃一惊,连忙跳起来上前把朱由检扶到御座上坐好。朱由检只觉胃痛难耐,一只手抵着胃部,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章质伸过来的手,颤声道:“你……章质,你为什么非走不可?”
虽然章质对朱由检素无好感,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禁肝肠寸断,真想答应皇上自己不走了。然而这些日子来的所思所见,悲愤郁结早已刻入心中,想要开口却是怎么也不能,无奈间只能跪倒在地,使劲磕头,哽咽道:“皇上,臣……臣不忠不孝,臣……枉为人臣啊……”
他这一哭,外面侍候的宦官们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曹化淳头一个便拐进来查看,却见皇上面色痛苦,伏在桌边,只吓得魂飞魄散,惊叫道:“皇爷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朱由检一摆手,示意曹化淳不要多言,散乱的眸子仍然对着章质。章质早已磕得头破血流,兀自磕头不止。朱由检长叹一声,只觉人生从未如此失败过,不由得寒侵背脊,涩声道:“章质,你要做孝子,朕也不勉强你。但朕也不会允许你辞官的,你便是死,也得死在朕的朝堂之上!朕给你三个月的假期,你带着兵部职方主事的官职……回家去吧!”
章质伫立在道路的中央。身后,是平台便殿,是天子居所,身前,却是空旷的广场,夐无人烟。北风一吹,头上磕破的伤口便隐隐作痛,章质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抹上额头,凉意立刻冲入了脑壳,刺骨的寒意反而把疼痛压了下去。脑子略一清醒,章质便丢掉了带着残血的雪团,微微定神,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回家,不管怎么说,终究是可以回家了。
路的前方,渐渐出现了两个鲜活的背影。其中一个揎拳捋袖,正做慷慨激昂状,另一个人却是微微佝偻着背,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头示意。
“……周阁老,我承认是我陈新甲不是个东西!我找来那张若麒,便算是我瞎了眼,我罪该万死,那还不成么?可是皇上凭什么把所有罪名推到我的身上?我不懂兵,他倒是懂啊?张若麒催战,他还不是头一个点头,让我全力去办?现在,哼,反倒翻脸不认人了!”
周延儒却是悠悠一笑,拉住气愤填膺的陈新甲,劝道:“陈公,何必如此呢?咱们做臣子的,不就是给皇上分忧么?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那是我们的分内之事。皇上,那是不会错的,错的永远都是我们。”
陈新甲兀自气得跳脚,破口大骂道:“瞧他平时对我那么好,不就是指望着要紧关头给他背黑锅么?要我学杨嗣昌?没门!我做错的事,我可以担着,可凭什么把他的那一份也算到我头上?”
周延儒连忙颤巍巍地捂住他的嘴,操着软糯的江南口音又是劝又是吓:“陈公,休要说啦,这里可是大内!这些怨望之词若是让人听见,那杨嗣昌的下场还是好的,只怕还有灭顶之灾呢!”
“灭顶之灾?我怕什么?周阁老,咱们崇祯朝的兵部尚书,几个有好下场的?砍头的砍头,自杀的自杀,还有那千刀万剐的!我既然坐了这个位子,便早已把后事安排好了。”陈新甲越说越激动,满口唾沫星子都喷在了周延儒的脸上,“周阁老,我也劝你一句,你这首辅可也不是好当的,前头几十个宰相没一个风光下台,你老年纪大了,可得悠着点!”
周延儒当了半辈子的官,还没见过陈新甲这样“不识时务”的,劝也没用,吓也没用,一转身却见章质正独自行来,便是微微一笑,丢下陈新甲向着他走过去,拱手一礼,笑道:“章主事,面圣出来了?”
章质抬起头,直视着周延儒的瞳仁,嘴角也扬起一个相似的微笑,躬身还了一礼,道:“下官见过周阁老、陈司马。”
周延儒伸手替章质拍了拍袖子上的灰,指着他额头的伤道:“这是怎么了?”
章质笑道:“些许小伤,不小心磕碰的,倒让周阁老挂怀了。”
周延儒眼中满是责怪之意,伸手在袖子里一阵掏摸,将一个小瓷瓶交到章质手里,道:“老夫年纪大了,走路常常磕绊,所以总是随身带着跌打药,这就给你吧。记住,以后走路要小心些,不该去的地方别去,不该走的路也别走,知道了么?”
章质缓缓伸出手去,接过那瓷瓶。那瓷瓶入手便是一片温润,宛如白玉,俨然名贵之物。章质紧紧地攥着,眼神一阵飘忽,低声道:“谢周阁老。”
“好,好,孺子可教也。”周延儒拉过兀自莫名其妙的陈新甲,道,“陈公,走,去内阁坐坐,咱们好好聊聊辽东的战事。”
两个老人拉拉扯扯地拐进一个门,走得远了,章质这才低头看了看那名贵的白瓷瓶,突然手一松,“喀拉”一声,名贵的白瓷瓶连带着名贵的跌打药都摔了个粉碎。章质眼看着周延儒离去的背影,方才那股温和之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难以言表的阴戾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