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庙堂(二)(1 / 1)
初冬的风雪渐渐息了,小雪初晴,转眼间天上便又挂出一轮黄色的太阳,突兀地悬在没有一片云彩的半空中。皇城之内的道路上的残雪早已扫尽,露出整洁的青石板路面,只是在没有人行的地方才能看见一片一片连绵不断的松软的白雪。
“瑞雪兆丰年啊”!朱由检难得心情不错,竟是一路步行到了平台的便殿。早有小火者把殿里烘的暖暖的,朱由检一进殿便感到一阵火气扑面而来,眉头微微一拧,便随手脱了大衣裳交给随侍的太监曹化淳,向他点头示意道:“去宣周先生和陈司马过来。”
曹化淳得了命令,退出殿去。朱由检走到御座前坐定,便想起按礼制章质应该一早就进宫等候召见,为何此时尚不见人影?他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恍惚间便听见曹化淳的公鸭嗓子响起:“内阁大学士周延儒、兵部尚书陈新甲觐见。”
便见两个穿着绯红色官服的老者一前一后的进来。都是五十多岁的人,半白的头发,瘦削的个子,一冲眼看去并分不清楚谁是谁。只是再一定睛,便可以清楚地看见前面那人双目半闭半开,双手交叠放在玉带之下,一脸沉静圆润,便是首辅周延儒;后面那人却是双目圆睁,风风火火,袍袖乱甩,却是大司马陈新甲。
待两位大员叩头行礼完毕,朱由检才淡淡问道:“今日有什么要事么?”
这样的御前诏对自然该由首辅率先发言,只是兵部尚书陈新甲却一脸急不可耐,大声道:“皇上,臣刚接到前线战报,流寇闯王、曹操等人已经攻下叶县,刘国能自杀,现在又围了南阳,南阳守将猛如虎也快要顶不住了。”
朱由检面色登时一沉,立刻问道:“刘国能什么时候死的?”
“回皇上,是十月二十七。”
朱由检一听便大怒起来,喝道:“今天已经是十一月初七了,整整十天,你们才把这么重要的消息传回来,兵部的人都在干什么?都是废物么?”
陈新甲早就做好了挨批的准备,见朱由检发怒自也不辩解,只是低头称是。周延儒却是缓缓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接口道:“皇上,战场消息不通、驿路毁坏,那是良久以来便有的事了,陈新甲虽有不是之处,但似乎也不必太过苛责。”
老臣说话,朱由检自然也要卖他个面子,但心中兀自有气,冷冷盯着陈新甲地道:“九月里傅宗龙全军覆没,十月里刘国能全军覆没,十一月里又是猛如虎!左良玉是干什么的?贺人龙是干什么?手里那么多兵,为什么不去救?”
陈新甲站不住了,立刻跪倒在地,仰头叫道:“皇上,左良玉、贺人龙养寇自重,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傅宗龙为什么会败,刘国能为什么会死,还不是因为他们不肯救援?那傅宗龙不过一介书生、刘国能还是流寇反正,尚且能做到杀身成仁,可见我大明并非没有忠臣义士,唯独一二小人坏了大局。臣请皇上下谕旨,诛杀此等宵小之辈,我大明方才中兴有望啊!”
“左良玉、贺人龙……”朱由检的手下意识握住了桌上的一方镇纸,仿佛要把它捏出水来。陈新甲见皇上脸色阴晴不定,不知他是否赞同自己的意见,也只好跪着不动。然而身后周延儒却是站起身子,慢条斯理地道:“皇上,左、贺之辈诚然该死,但中原大局实在也靠这些人支持,皇上若想拿掉他们,又要找谁来补这个空缺?”
朱由检阴沉沉地看了周延儒一眼,冷冷地问:“周阁老莫非以为我大明将士都死光了不成?难道朕真要靠这些连使唤都使唤不动的骄兵悍将来打仗么?我大明亿万百姓,难道都是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么?”
皇上一心急,连脏字都冒出来了。陈新甲是毛躁性子,想也不想便接口道:“皇上说的是,臣愿意带兵出征中原,为皇上分忧解难,三年之内定然扫平流寇,澄清宇内!”
朱由检本已有气,又被陈新甲这番不过脑子的大话一激,不由得冷笑起来,尖声道:“陈新甲,十三年前袁崇焕也是跪在这里发下毒誓,说什么五年平辽,你也要学他么?”
陈新甲表功心切,一不小心便触了皇上的忌讳,整个人顿时僵住,片刻才反应过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周延儒却是不动声色,淡淡地道:“皇上,陈新甲也是一片拳拳之心,断然不比袁崇焕放肆无能。中原战时胶着已久,贸然换上新人,只怕更加不顺。倒不如好好褒奖左良玉等辈,激以忠义,或可有用。毕竟左、贺等人并无反心,所求者无非功名利禄。如今大事未定,皇上尽管封他们各种虚衔便是。若是真弄到杀人见血,反而伤了和气。”
这些道理朱由检又怎会不知?只是此时他心头烦恼气愤,全然听不进去,不由得站起身来回踱步,咬着牙道:“混账,混账,浪费朕的粮食,浪费朕的兵力,还要朕去向他们讨好不成?皇帝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文臣推诿庸碌,武将胆小怕事,没一个是好东西!我……我养你们何用?”
周延儒连忙跪下,一拉犹在磕头的陈新甲,双双拜倒,颂道:“皇上息怒。”
朱由检不想息怒,眼看这眼前的这两个大员,一个圆滑,一个毛躁,心中憎恶之情便是大盛,真想一脚一个把他们踹翻在地。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一国之君,气度仪表决不能有失,只能强行压下怒气,道:“都起来。”
周、陈两人这才吁了口气,相携着爬起来站好。朱由检看也不看这两人,又问道:“辽东战况如何了?”
陈新甲是兵部尚书,这事合该他管,虽然明知是触霉头,可也不得不上前禀报道:“昨日辽东传来消息,困在松山的洪承畴率军突围,建奴主将豪格大败之,我军首尾不相呼应,前军有不少……被迫投降……”
“投降就是投降,哪里有什么被迫?”朱由检不知何时已到了陈新甲面前,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陈新甲,直看得陈新甲心头发毛,忙低下头去。朱由检讽刺了一句,道:“这洪承畴也是一代名将,在中原时如鱼得水,怎么到了辽东便缚手缚脚?”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两本奏疏扔在陈新甲眼前,冷冷地道:“山西道御史郑昆、四川道试御史刘之勃双双弹劾你的爱将、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贸然催战,导致洪承畴大败。你说,这事该怎么解决?”
陈新甲连声道:“皇上,臣冤枉,那张若麒虽是臣推荐的不假,但绝不是臣的什‘爱将’!臣一心忠于皇上,从不结党营私,哪里敢有什么爱将?此时大战在即,不宜临阵换将,待辽东事平,臣自当手刃张若麒,为皇上解忧!”
他自知听信张若麒的话贸然催战乃是洗不脱的大罪,便一心要把水搅浑,处处东拉西扯,希望能把皇上糊弄过去。谁知朱由检鬼精一个,哪里肯上他的当,阴沉沉地道:“陈新甲,你说辽东什么时候才能事平?五年?五十年?哼,若不是你支使那狗屁不通的张若麒催战,辽东又怎么可能弄到这幅田地?如果辽东有失,你陈新甲就是千古罪人!”
陈新甲还没回过味儿来,便陡然间被扣上了千古罪人的帽子,心下不平,想当初催战的时候皇上你不是头一个点头的么,怎么出了事便全赖到我身上了?他是直脾气,立刻便叫道:“辽事重大,臣不敢擅专,张若麒此人庸碌无能,是臣举荐无方;至于连番催战,却不是臣独自一人可以下得了定论的。”
“你……你……混账!”朱由检本就一肚子火气,此时又被陈新甲冷嘲热讽,一只手对着陈新甲点了又点,恨不得在他脑门上戳出个洞来。周延儒眼看陈新甲又要惹事,连忙一撩袍子跪倒在陈新甲跟前,朗声道:“皇上息怒,陈新甲憨直无状,惹得皇上生气。臣身为首辅,没有起到燮理阴阳之责,也当一块儿受罚。”
“罚!朕真是想罚你们啊!”朱由检气得胃一阵一阵抽搐,痛得弯下腰去扶着桌子,竟是半天直不起身。周延儒眼看皇上如此痛苦,心下也是不忍,立刻过去扶住皇上,陈新甲忙高声叫道:“快宣太医!”
朱由检是天生好强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哪能在臣子面前显露出虚弱的一面?立刻便咬着牙站直身子,硬声道:“不必。”跟着推开周延儒的手,自己缓缓走到御座前坐下,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觉得胃好些了,方才向周延儒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周延儒忙回到原位站定,道:“余下的事情,臣在奏疏中已经写好,皇上不妨细看。”他从袖中取出奏疏交给随侍的曹化淳,曹化淳再转交给朱由检。朱由检随手翻了翻,见都是“起废籍、清漕粮、蠲积逋、减赋税、罢侦缉”等事,便笑道:“周阁老这回复相,倒是改了性子,怎么也关心起民政来了?”
这话讽刺大于调侃,周延儒自也觉得出来,只好嗯嗯啊啊,半晌才道:“臣也是一片忠心,想辅佐皇上成就一代圣名。”
朱由检哼了一声,脸上却殊无笑意,双目凝视着奏疏的白纸黑字,仿佛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周延儒老谋深算,见皇上不说话,自己也不开口,陈新甲自然也不敢说什么。一时间便殿之内便静了下来,和方才的大吵大闹宛如隔世,只听见墙角立着的泰西钟滴答滴答地走着,静谧中显出一股诡异。
过了片刻,朱由检才放下手中的奏疏,淡淡地道:“这些事都是好事,朕知道了,都发去内阁详看。”他伸手揉了揉额角,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便从曹化淳手上要过外衣披了,向周、陈两人摆摆手,周、陈两人自也乖觉,一番跪拜如仪之后便先后退下。
一个早上全浪费在扯皮上了,朱由检越发觉得这个皇帝当得没趣味,满脑袋除了那些艰涩的人名地名外,便是一团晦暗的血色。便在此时,忽听殿外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响了起来:“难道本宫想要见见父皇也不行么?”另外还有几个少年男女的声音也都此起彼伏。朱由检渐渐清醒,忙隐去了颓丧之情,换了一幅温和的笑容,叫道:“坤兴来了。”①
华服少女便如一只凤凰般扑入了父亲的怀中,甜甜地笑道:“爹爹,女儿刚下学回来,就想来看看爹爹呢。”
这是皇上的长女坤兴公主,今年才十三岁,她的身边还有三四个孩子,男的英俊,女的秀雅,自然都是凤子龙孙。永王慈炯、定王慈炤都是八/九岁的孩子,好不容易见着父皇,都是一幅娇憨模样,唯有太子慈烺永远是小大人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向皇上行礼,又退到一边肃立,举止礼仪不敢错了半分。
看到孩子们,朱由检的心情顿时大好,挽着一群孩子进了殿,一搭没一搭地问道:“今日学什么了?师傅讲得好么?”
坤兴公主素来娇纵惯了,便撅着嘴道:“方师傅凶得很,动不动就打手板,爹爹换个人教吧。”
朱由检知道她说的是翰林院侍读方以智,心知此人不但文才出众,而且精通格物之学,更难得的是性格端方,是千里挑一的好师傅,便板起了脸道:“师傅凶那是为你们好,难道你想当个大字不识的野丫头么?父皇小的时候哪里有什么师傅来教书?还不是自己学的!你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父皇板起脸来教训人,几个小王爷都吓得不敢说话,太子更是低头垂首、连连自省,唯有坤兴公主却是把脸贴进父皇怀里,笑吟吟地道:“看,爹爹把他们吓得!爹爹不愧是大明的皇帝,一句话便让他们都不敢动啦。”
“那你怎么还有说有笑的?”朱由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伸手在女儿头上轻轻一敲,骂道:“没个正形,都是要嫁人的丫头了,还这么野。”
坤兴公主秀脸一红,叫道:“爹爹,你乱说什么啊!女儿谁都不嫁,女儿是要一辈子陪着爹娘的。”这话一出,永王慈炯却是连声大叫:“姐姐不怕羞,当面说谎,方才你还说想见周家哥哥呢!”
小公主被拆了台,顿时窘在当地,哭也不是,闹也不是,气得一跺脚扭头便跑,吓得几个宫女太监连忙去追。小王爷们笑着闹成一团,朱由检也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孩子们胡闹。然而笑声中却听太子慈烺的声音传来:“章先生来了。”
朱由检抬起头顺着声音来处看过去,便看见平台便殿前空旷的广场上立着一个穿着青色公服的青年男子,阳光洒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出一丝暖气。
“章……子文。”不知道为什么,朱由检下意识地叫出了章质的表字,这在一个皇帝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表字是亲人朋友之间才用的称呼,便是普通上下级间称呼也属过分亲昵,何况是皇帝和臣子?
奇怪的气息萦绕在这君臣两人之间,连方才还闹成一团的小王爷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两个不知所措的大人。这时太子慈烺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已向着章质行了半礼,道:“好久不见章先生了,章先生和父王一定有话要说吧?本宫先退下了。”
太子慈烺果然聪明,一番话立刻扭转了场面。章质连忙虚挽了一下他的手臂,道:“微臣不敢当。”他大步上前走到朱由检面前跪下,朗声道:“臣兵部职方司主事章质,叩见吾皇殿下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朱由检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章质,一年不见,他瘦多了。听说他在外面病得不轻,看来也不是虚语。朱由检淡淡地应道:“平身吧。”又扭头向着太子道:“带着弟弟们下去,好好温书,不可胡闹。”
太子和小王爷们行礼退下,章质也站起身来。朱由检微微一笑,道:“有什么话进殿来说吧,小雪刚停,冷的很。”
一句犹如家常话般的问候陡然让章质楞住了,看着朱由检清瘦的背影走进便殿,心中竟是微微一酸,暗想:“只怕他这个皇帝,当的越发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