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粉墨(二)(1 / 1)
与报国寺阴寒松风不同的是,香山西麓的意园此时却是温暖生春。一间小小的暖阁之中,吴昌时的如夫人阿竹正娇憨地斜卧在塌上,独自打着一局双陆。窗台下放着一盆晶莹如玉的水仙,养在一个青瓷盆中,此时花期未到,只零零散散长着四五个花骨朵,衬着美人,却是散出一股淡淡的温柔之气。
此时,暖阁中另一头却幽幽传来几声清冽的琴音,仿佛便给这温暖的小室中点出了一丝清润之意。这是一支古曲《梅花三弄》,现在还未到开梅的季节,窗外也只有几枝腊梅微微着了花,琴声点滴,便把这一缕幽香引进了室中。
“公子!”阿竹忽然支起身子下了榻,踩着碎步跳到吴昌时身边,故意伸手挑乱了他的琴弦,柔声道:“公子一回来便独个儿弹琴,一定是累了吧?”
吴昌时被她弄乱的琴音,便索性罢了手,把她挽到自己身边,温言道:“阿竹不要多心,我没事的。”
阿竹格格地笑,转身从书架上拿下一册《花间集》,打开摊在琴桌上,娇憨地道:“阿竹要公子教我念温飞卿的词!”
吴昌时勉强一笑,伸手爱怜地抚了抚阿竹的长发,便挽住她的细腰,指着书上的一首词轻轻念道:“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不知为何,今日吴昌时的语气中总带着一丝浓浓的沉郁之意,阿竹是善解人意之人,立刻察觉出来,便伸手捂住书页,叫道:“公子,你哪里是在念温飞卿的词,分明是在念杜工部的诗嘛!不行不行,这首不算!”
吴昌时幽幽叹道:“有人说,飞卿之词语意深厚,以香草美人之笔写身世之情、家国之感,一片忠厚之情,只有无知宵小才当作艳词来读。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这便是飞卿的一片幽思了。”
阿竹一双妙目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轻轻地道:“公子一定是有心事了。”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不过是有些累了。”吴昌时微笑着,忽然问道,“记得阿竹好像是太仓人吧?今天又见到了我的老师西铭先生,他和你好像是同乡。”
阿竹咬着嘴唇,眼波流动,盈盈似水,柔声道:“阿竹能和西铭先生做同乡,那也是三生有幸,可惜阿竹没有见过西铭先生,不能瞻仰一派学宗的风采。”
“是么?”吴昌时的手缓缓松开了阿竹的纤腰,伸到桌上去轻轻弹拨了几下琴弦,淡淡地道:“阿竹,我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能老实告诉我。”
阿竹盈盈的眼波仿佛一下子断了,她低下头去,涩声道:“阿竹不过一小小侍妾,公子有话相询,阿竹又怎敢欺瞒?公子请讲。”
吴昌时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转过头去,故作平和地问道:“阮大铖送来的那六首诗,那日我就放在书房的桌上,你看见了吧?”
阿竹螓首微点,缓缓地道:“看见了。公子的书房,向来都是阿竹亲自收拾的。只是里面写的什么意思,阿竹也看不明白。早就听说阮圆海也是才子,他的诗想来必是好的。”
“我的书房只有你能随便出入……”吴昌时低声道,“这些诗是你传给西铭先生的吧?”
阿竹的脸顿时苍白了,她强笑道:“公子,你在说什么?阿竹听不懂……”
“说什么?阿竹,我问你,那些话,还有那些诗,是不是你告诉西铭先生的?”吴昌时语气中多了几分怨毒之色,往常的温和文雅早已一扫而空,只是紧紧箍住阿竹的双肩,咬着牙,阴郁地问。
阿竹大惊,颤声道:“不是,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公子如此信任阿竹,阿竹怎么会……会出卖公子?”
“出卖?”吴昌时格格一笑,放缓了手劲,然而语气却更阴毒,“他是我的老师,我是他的学生,怎么会有出卖的事情?你能说出这两个字,便足以证明你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阿竹一时心绪大乱,花魂无主,忽然银牙一咬,叫道,“公子以往什么事都不瞒着我,我怎么可能猜不出那些蛛丝马迹?可是这也不能证明是我把诗传出去了啊,说不定……说不定是府里的下人……”
“我早已打听过了,阮大铖送诗来的那日,除了你没人进过我的书房!”吴昌时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缓缓闭上眼,幽幽地道:“阿竹,我是一向疼惜你的,若不是有确凿的证据,我怎么会冤枉你?又……又怎么舍得冤枉你?可惜,可惜……”
他话音一顿,突然双目圆睁,厉声道:“可惜你不知道,我早就在怀疑你了!你进出我的书房,动过我的东西,早就有人盯着!我对你是一再容忍,只想着这是最后一次,可没想到你偷了一次又是一次……在你心中,究竟谁才是你的主子?你究竟是谁的女人?”
阿竹蓦地一声惨叫,仿佛全身的筋骨一下子被抽去了,软软地伏在桌上,竟呕出一口鲜血来,映着绿色的衣衫,显得格外刺眼。吴昌时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道:“阿竹,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处。”
“不,阿竹没有苦处!”阿竹艰难地坐直身子,一抹嘴角的血迹,凄厉一笑,倔强地道,“阿竹的命是西铭先生救的,若没有先生,阿竹早就饿死街头了,又哪里能和公子相聚这些时日?阿竹是自愿做了西铭先生的眼线,一饭之恩,阿竹必报!”
吴昌时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睛蓦地睁开,尖声道:“难道这些年来我对你的恩情,还比不上他对你的一饭之恩么?”
阿竹摇摇头,眼神有些飘忽起来,仿佛是在想那些很远很远的事情,半晌才道:“如果阿竹今生还要感谢什么人的话,那么一个就是西铭先生,还有一个便是……公子。阿竹自知罪孽深重,一面是恩主,一面是情郎,在这夹缝之中,阿竹早已是生不如死。先生活我救我,公子爱我怜我,你们两个,我哪一个也不敢忘记。”
吴昌时面色铁青,听了她这番刻骨之言,只是低头不语。阿竹却是苦笑连连,轻声道:“你和西铭先生本是师生。他才华横溢,你精明强干,你们都是复社中坚,可为什么却要……却要互相猜忌到这个地步?”
“这是朝堂!”吴昌时冷冷地道,“西铭先生安坐江南,却要让我为他去做尽那些钩心斗角、肮脏下流的事情,然后天下就会称颂复社多么圣明,西铭先生多么圣明,而我……却只能躲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被所有人唾弃!阿竹,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么?”
阿竹一时愣住,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忐忑不定,口中只是下意识地说着维护着张溥的话:“西铭先生也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朝廷里总不能老是由着阉党胡来,否则正人君子还如何出头?这回西铭先生辅助周阁老复相,不也要他任用了一大批正人君子么?那……那总是好事。”
“阿竹,你不明白的。”吴昌时淡淡地道,“什么阉党,什么东林,说到底都是一路货色,也不见得谁高明一些。那些真正的君子,早在天启年间便被杀得干干净净。如今这世道,能活下来的都是小人。至于我,天生就是个钩心斗角、挑拨离间的胚子,至于什么师生之情,早就看得淡了。”
阿竹听到吴昌时如此绝情的话语,只觉浑身上下一阵冰冷,咬着牙道:“公子,你何必如此自轻自贱?没有人天生就是坏人,何况……何况你也没做什么。”
吴昌时摇摇手,不胜其寒地缩了缩手脚,看了看窗外密密的层云,低声道:“也罢,阿竹,老师马上就要回去了,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你……好好休息。”
便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禀道:“周阁老来访。”
吴昌时一凛,立刻翻身下榻,对阿竹点头示意,便大步流星地走出暖阁。此时已近凌晨,屋外天气正寒,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得人站立不稳。吴昌时刚从暖阁中出来,被这北风一吹,登时激得全身发抖。下人连忙送上一件厚厚的皮裘大衣。吴昌时却是心事重重,并不径接,几步转过亭台楼阁,到了机密书房里。
周延儒是意园常客,早有人送上茶和点心,见吴昌时进来,便站起身道:“来之辛苦了。”
吴昌时屏退随从,关上门,方道:“不妨,阁老夤夜前来有什么指教么?”
“那位阿竹姑娘,来之打算怎么处置?”
周延儒果然厉害,第一句话便直逼人心。吴昌时脸上登时现出不快之色,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是她,以后防备着便是了。她也是可怜人,不过是受制于老师,饶她一回吧。”
周延儒幽幽地叹道:“来之啊,我知道你是怜香惜玉的性子,阿竹姑娘千娇百媚,便是老夫见了都要忍不住动心,何况是你?只是你可能确定,除了她之外,身边便再无张天如的人了?难道你还要一个一个去找出来么?”
吴昌时登时一凛,忙拱手道:“还请阁老示下。”
周延儒一拈花白的胡子,眼皮低垂,漫不经心地道:“老夫能告诉你什么?天如这个孩子,老夫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原本见他才学出众,一片忠厚,以为他是顾宪成、高攀龙一类的人物,也为他欢喜;后来看他行事作风渐渐稳重、心计手段也厉害起来,隐然有了汪文言、李三才的风采,更是为他叫好;可是如今看来,竟是老夫糊涂了。”
吴昌时听周延儒话语中隐隐有不满之意,却也忍不住替老师辩护:“老师到底是儒士,钩心斗角本非所长,阁老也不要强人所难。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自有昌时去做。”
周延儒呵呵地笑了起来,抿了口茶,道:“来之果然还是一片拳拳尊师之情,老夫可是什么都没有说,你又急什么?你的好心,我自然知道。只是如今朝廷里面,能像你这样的明白老夫心思的人也不多了,他们都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情……”
这话虽只说了一半,吴昌时却是一下子都明白了,不禁皱眉道:“老师还要做什么?”
周延儒便从袖中取出两本薄薄的册子递给吴昌时,吴昌时随手一翻,不禁心惊,道:“这两本册子上的人物,一本是要录用的,一本是要罢免的,都是我老师开出来的么?”
“那是自然。他还生怕老夫忘记了,今日席上又旧话重提呢。”周延儒自嘲地道,“如此多人,叫我如何杀得尽,用得完哟!”
吴昌时只觉心中一阵阵剧烈疼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抓起书册翻了几页,只见那些要用之人多半是东林复社的人物,那些要罢免的却不光是所谓阉党,但凡是不附和东林复社的,统统都包括了进去。吴昌时只看的心惊胆战,涩声道:“这……这和阉党所作的《点将录》又有何分别?”
周延儒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格格一笑,道:“有时候老夫倒真是觉得奇怪,这个宰相倒底是老夫在做,还是天如在做。既然他把名单都开好了,那老夫还不如直接把这个位子让给他的好。来之,你说是么?”
吴昌时却是魂不守舍,哪里听得到周延儒的这番抱怨,只是眼光迷离,反反复复地想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明知道周延儒在说话,也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可为什么就是一句也听不懂?吴昌时狼狈地端起桌上的茶碗,颤抖着一饮而尽。那茶已经微凉,一下肚子,凉意上激,吴昌时便立刻清醒了过来,却见周延儒正奇怪地盯着他,不禁一愣,道:“周阁老,你看我做什么?”
周延儒微笑道:“来之,你可是口渴啊?老夫从没见过你这么喝茶的。这茶早就凉了,你还苦苦抱着它不放做什么?倒不如早早地换碗热茶才是正经。”
三言两语短短几句,对于吴昌时来说不亚于晴空霹雳!周延儒竟然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旁敲侧击,要自己改换门庭!吴昌时登时心乱如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延儒缓缓收起那两本册子,叹了口气,道:“来之,一山不容二虎,老夫可不是光为自己着想,也是为着你啊。”
“不,阁老,我……”吴昌时一向果断狠决,此时却是词不达意,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周延儒却是冷冷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淡淡地道:“来之,一个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的人,你还犯得着为他卖命么?”
“这不是卖命,这是……这是……”一时之间,吴昌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周延儒的话像凿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敲打进自己心中。
“吴来之,跟着他,你就永远是个小小礼部主事!你忘记了姐姐的期许了么?难道你甘心只做一个六品小官,然后背上党争的名义,死在沟渠之中被人唾骂么?就算不为别的,为了你姐姐,你也该做到出将入相,帝师王佐!来之,你是上天选定的人,这是你的命运,你避无可避!”
周延儒一向儒雅圆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像今天这样神色俱厉。吴昌时听他提到死去多年的姐姐,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软倒在座椅之中,眼中泛着莹莹泪光,然而却是无比阴狠地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是。阁老要我做什么?”
周延儒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伸手抚着窗边的一盆君子兰,淡淡地道:“天下只能有一个宰相。”
此时的吴昌时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对于他的任何要求都已没有了反抗之心,头上压着的层层乌云反而一下子松开了,听到周延儒这话,也只是缓缓站起身,垂首道:“是,昌时明白了。”
便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低叫一声:“谁?”
周延儒脸色一变,走过去开了门,一股冷风立刻扑了进来,他四下一张望,忽然叫道:“心葵,回来!”
只见庭院中人影一闪,一个黑衣人立刻出现在周延儒眼前,沉声道:“老爷,有个穿绿衣服的女人在偷听,我差点就抓住她了。”
周延儒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屋里瘫软着吴昌时,幽幽地道:“我记得来之的如夫人阿竹姑娘似乎也喜欢穿绿衣服吧?”吴昌时的双眼空洞地抬起,毫无生气地看了周延儒一眼,艰难地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