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惨伤(二)(1 / 1)
章质重病在身,几乎是被杨文岳挟持着四处奔波,眼见着堂堂保定总督如此软弱,又想到傅宗龙惨死,心中也是犹如刀割。十月,全军到达开封之后,章质的生活方才安定下来,病情也慢慢好转。只是身病好治,心病难医,纵然章质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可是仍然是郁郁寡欢,难得露出笑脸。
傅、杨联军四万余人,在一个月间全军覆没,这是无论如何无法狡辩的事实,杨文岳和章质都有义务向皇帝报告。只是杨文岳通篇写得自然都是自己如何苦战,如何不小心中了敌人诡计,如何果断决定暂时退避保持生力军、傅宗龙又如何颟顸不识时务,几次三番落入贼人陷阱,最后身死名裂,实属咎由自取。而章质却是将这半月来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如实写了,更以监军之职弹劾杨文岳、贺人龙、李国奇等人临阵脱逃、见死不救,为傅宗龙鸣冤。
两封奏疏递上去不久便有了回音,傅宗龙之死,皇帝亲自表彰为“朴忠”,复官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谥忠壮,荫子锦衣世百户,予祭葬,对于败绩算是不予追究了。而杨文岳和贺人龙三将,则是命令革职,仍领原事,戴罪立功。虽然表面上是惩处了,但实际上的权职却是分毫未动。
这样的结局在大多数人眼中自然是“皆大欢喜”,只是对于章质来说,傅宗龙和自己的付出未免都成了镜花水月。开封城中故人不少,高名衡、陈永福也都是和他相识的,说起杨文岳等人的怯弱,都是骂不绝口。有他们陪伴开导,章质的心情也算好了一些,便开始琢磨着如何写那封恳请辞官的奏疏。
这日章质正在屋中歇息,忽听得前面堂上传来消息,却是锦衣卫前来传旨。章质连忙换了官服,命人摆好香案,自己赶出去一看,才见传旨的官员又是周铸。叩拜如仪,周铸读了上谕,却原来是说章质辅佐傅宗龙有功,要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让他速速回京任职。
章质迟疑之下还是先接了旨。下得堂来,便约了周铸去后堂饮酒,摒去旁人,章质方才问道:“周将军,这回明明是大败,为何我反倒升官了?”
周铸叹道:“你大约还不知道,辽东那儿吃了大败仗!皇上急着用你,才把你调回来的。”
章质手一僵,酒杯摔在桌上差点碎了,急忙问道:“辽东大败?怎么可能?洪经略不是带了八个总兵,十三万大军么?”
周铸叹了口气道:“唉,都怪陈新甲派去了个叫张若麒的监军,什么都不懂,却一个劲儿的催战!陈新甲也糊涂,便听信了他心腹的一面之词,也在皇上跟前说洪经略迁延不进,是怯弱畏敌。洪经略的意思,原来是想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结果经不住皇上三天两头的催战,只好发兵松杏之间,被奴酋皇太极断了粮道,那八个总兵争先逃跑,全军溃散。现在只有洪经略带着辽抚邱民仰和曹变蛟、王廷臣二总兵坚守松山,也不知道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那……就算八总兵溃散,总可以齐集残兵再战吧?关宁铁骑赫赫威名,怎么可能一战即败?”章质不敢置信地问。
周铸无奈地道:“皇上已经下旨了,命令八总兵收拾残兵再战,可是他们都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再出兵?如今听说那奴酋皇太极都已经回去了,只留下豫王多铎围城,八总兵也照样不敢动弹分毫。”
章质只听得冷汗直冒,忙灌下几口烈酒压惊。周铸这时才看见章质左手上断指的伤痕,方叹道:“你乃是大有为之人,何苦自己作践自己呢?”
章质幽幽长笑,竖起左手一扬,低声道:“我已是残疾之人,如何还能为官?还请周兄回报皇上,微臣体衰力弱,旧伤缠绵,无法再在朝中为官,还请皇上恩准。”
周铸摇头道:“你何必如此自责?皇上始终是看重你的,知道你是辽东人,熟悉地理,说不定还能挽回败局。”
“挽回败局?”章质苍凉一笑,道,“迟了!纵然能挽回一场战役的败局,能挽回大明的败局么?皇上诚然是英明勤政之主,只可惜一味醉心于权谋手腕,以为这就能挽救一切。可是权谋手腕再高,能救得了谁?大明的骨子已经烂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周铸却是脸色大变。要知道章质素来好发危言,这些牢骚话周铸本已听得多了,但看章质此时情景,竟是字字棰心刻骨,悲哀之极,不似空言,心中也是一颤,下意识地便压低声音劝道:“这里虽不是京城,你说话也该小心些为上。”
“是啊,小心些。”章质抓起酒瓶,咕咕喝下大半,竟是自顾自地起身,扭头离去,口中大笑道:“醉了,醉了!”只将周铸看得手脚冰冷,一言难发。
章质随周铸一起回京,十月下旬,北方已入冬季,天寒地冻,草木凋零,举目萧条。从开封往北,豫北和冀中诸府还没有受到战乱侵袭,因此尚属平稳,集市上虽然人来人往并不输于全盛之时,但也已露出了衰败之象。
车马辚辚,转瞬间已到京城西南面的门户良乡。此处乃是山、陕、豫、楚的官员客商入京的必经之路,素来繁华,一路行来满目都是秦楼楚馆、丝竹楼台。良乡知县听闻锦衣卫的上差和新任兵部主事路过,立刻打点起全副精神,安排了宴会、歌舞,好尽全力巴结贵人。章质等人盛情难却,不得不前去赴宴。宴会上一盘盘山珍海味端上来,一个个名媛丽人翩翩起舞,让人恍如置身江南胜景之中。只可惜这马屁拍错了对象,章质和周铸对于这些官面的应酬都不感兴趣,歌舞半酣,便找个借口散了。
众人走出酒楼,外面的街道上空旷清冷。月儿高挂树梢,映出枯枝那黑色虬结的影子,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咕咕地叫着,似乎也在为寒冬的降临而哀号。那些达官显贵自然也不会知道,在高朋满座的楼台之外,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章质走到栓马石边要去解下马缰,却见那里竟然多了一匹马。今天这酒楼已经被知县包了圆场,怎么还有外人在这里呢?章质微微起疑,四下打量,却见酒楼边上那幽深的小巷子里赫然站着一个人影,只是天色黑暗,看不清楚,只是那人身上环绕着一股很特别的感觉,仿佛是极为熟悉之人。忽然一阵北风吹过,吹得酒楼门口挂着的灯笼往四处摇摆,烛火随之一晃,那明亮的灯火便照在那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