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对峙(二)(1 / 1)
三天的粮食拿到手了,军营中的士气总算稍振。然而三天过后又该怎么办?这是每个人心中都在暗自发问,却又没有人敢当真说出来的。中军大帐内,傅宗龙和章质相对而坐。傅宗龙抬头凝望向章质的眼睛,目光再一转,才看见了章质断了的小指,问道:“这是怎么了?”
章质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便强笑着叹了口气,道:“火气太大,学南霁云断指明志,自己砍的。”
傅宗龙微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你这样不爱惜的?贺人龙那群废物值得你为他们流血么?小子,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他走到自己的胡床边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罐子,道:“这是我家乡产的白药,治刀伤最好。”
章质依旧是笑着接了瓶子,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道:“原来傅公是云南人。”
“是啊,彩云之南,那是很遥远的地方了。”傅宗龙眼中忽然多了几分落寞,神思遥遥,轻声念道,“洱海月映苍山雪,下关风吹上关花……还有蝴蝶泉、澜沧江,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地方,可惜我有生之年是回不去了……”
“傅公,不要这样说……”章质想劝,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傅宗龙摇摇头,喟叹着坐下,低声道:“我早说过,你不该回来。”
“我也早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章质也在傅宗龙身边坐了,轻声道。
“可是你能做南霁云,我却做不来张巡许远。”傅宗龙木然地道,“我没有见过打仗打成这样的!这里是大明崇祯十四年的火烧店,不是大唐至德二载的睢阳城!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为什么要像丧尽天良的野兽一样啃食对方的尸体?他们有什么错,我们……又有什么错?”
“傅公!”章质忽然站起身,一字一句地道:“傅公,此次我若能逃出生天,定要取贺人龙、李国奇二人的项上首级,来祭奠战死的亡灵!”
傅宗龙顿时一愣,抬头看向章质,只觉他双眸阴冷,寒气逼人,杀人之语,显然不是说着泄愤的!傅宗龙的手一紧,立刻握住章质的手,严声道:“你不要忘记了,自己是朝廷命官,不可罔顾国家法度!”
章质冷笑道:“难道只有我须遵守法度,别人就能胡来么?何况,这个朝廷命官我也不愿意再当下去了。”
傅宗龙双眸顿时直了,连连摇头,道:“就算你辞官不做,擅自杀人总是不对!朝廷自有法纪,圣上英明,绝不会看着他们逍遥法外,让我们沉冤不雪!”
“哈哈,好一句圣上英明!”章质渐渐激动起来,眼中满是悲愤之情,一字一顿地道,“圣上再英明,不过是竭万家以供一人!圣上再英明,也只是玩弄权术,全无仁政!为什么左良玉屡屡不奉调令?为什么贺人龙屡屡临阵脱逃?若是圣上真的英明,又怎么会纵容这些官军流毒四方,反好端端的老百姓都逼成了流寇?所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想的也不过是一家一姓的利益,何曾把天下人放在眼里?至于今上……”
傅宗龙只听得浑身一震,犹如五雷轰顶,颤声打断他的话道:“你……你说什么?”
章质微微一静,便知道傅宗龙一辈子读圣贤书,虽然好发奇谈怪论,但骨子里却还是君君臣臣的那套思想,索性摇了摇头,温言道:“算了,这些话傅公还是当疯话听得好。”
傅宗龙冷冷“哼”了一声,依旧不肯松口,紧紧盯着章质的眼睛道:“你不许去找贺人龙他们复仇!要不然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
章质却固执地冷笑了一声,并不答话。傅宗龙竟一下子跳起来,喝道:“我不许你这么做!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国家法度不容践踏,你若是擅用私刑,那和贺人龙又有什么区别?”他说到这里,却见章质眸中竟仍是冷若冰霜,心中不觉一哀,竟是颤声道:“子文,你难道要我求你么?”竟是顺势一跪,定定地看着章质。
章质这才是一惊,慌忙跳开,要把傅宗龙拉起来。傅宗龙却是使劲摇头道:“不,你不答应,我绝不会起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章质还能如何,只得软了下来,好声好气地道:“我发誓,我不会去找贺人龙他们三个的麻烦。傅公,你起来吧,求求你了。”
傅宗龙看着章质眼中深深的不甘和不平,只能艰难地一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他站起身来,对着门外侍从道:“来人,去请营中所有中级以上的军官来中军议事!”
传令的亲兵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十几个军官便按着官爵大小在营房中排开。章质看去,却见他们一个个瘦骨伶仃,战战兢兢,看来也是饥饿和恐惧所致。
傅宗龙看了众人一眼,缓缓起身,道:“叫众位来,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一言相告:军中只有这三日之粮,箭镞和弹药也支撑不了几天,前日本部院派出去求援的章监军也没能带回援军来。贺人龙、李国奇,他们素来怕死,不敢来也是正常,可我傅宗龙却不怕死!我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活得够本了,今日反而连累诸位兄弟陷于敌人的合围之中,实在对不起诸位。我愿谐诸君与敌一战,绝不学他人临阵脱逃!这是本部院之责,也是诸君之责,还望大家同心协力,切莫规避!”
那些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听了他这番斩钉截铁的话,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热血沸腾。突然有人叫道:“傅帅,不说贺人龙他们,那杨文岳不是也跑了么?傅帅是秦督,又没有守土之责,何苦和流寇硬拼啊!”
章质也起身一揖,道:“傅公,属下也以为,当在三日粮尽之前突围,方是可行之策。困坐于此,无异于画地为牢,是自取灭亡之道。”
傅宗龙叹道:“突围是那么容易的事么?这三日内,流寇必然加紧防备,死守各处出口,说不定还会派人来袭我粮草大营,我们哪里还有余力反攻出去?”
章质见傅宗龙如此颓丧,心中便是一阵绝望。帐外秋色茫茫,西风骤起,吹得枯草落叶漫天飞舞,萧瑟一片。
三日后,军中再次断粮,于是开始杀马为食。然而马的数量也有限,于是有了两人便为了一块马肉相互争斗,甚至不惜豁出性命的事。等到马肉也没了,那就只能剥树皮、挖野菜,吃草根。人人都饿得眼冒金星,走不了路。于是便又有人偷偷开始吃人。流寇军中的尸体看管的严密无法得手,他们便开始对自己人下手。只要有人落单,一转眼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章质断指的伤却是一日日的恶化,伤口总是不能合拢,虽然用了傅宗龙老家的白药,但还是脓血齐流。傅宗龙知道这伤只要多吃些干净蔬果、鸡鸭鱼肉便能养好,但现在又去哪里找这些东西?何况章质还因为伤口感染而开始发烧,军医开了方子,也没有药能治,原本简单之极的伤口竟然弄得他缠绵病榻,水米不尽,连小命都要丢了,傅宗龙想起来便是懊恼,却也无计可施。
这日傅宗龙刚去看了章质出来,却见一个亲兵端着碗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对着傅宗龙道:“傅帅,这是兄弟们刚搞来的肉粥,想着给章监军补补,你快给他送去吧。”
傅宗龙一看那肉粥,除了肉糜之外,还有各种杂粮,也不知道他们从何弄来。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军营中早有人开始吃人的传闻,脸色顿时一白,颤声问:“这到底是什么?”
那亲兵会意,连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是兄弟们掏了个田鼠的洞,搞到些杂粮,索性连着田鼠一块剁了。田鼠虽然也恶心,但也总比……”
傅宗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地接了碗,又问,“营里真有人在吃……”
那亲兵的脸色顿时煞白,深秋之时,冷汗竟是涔涔而下,全身却是不住地颤抖。傅宗龙见他这幅样子,也觉心惊胆战,不敢再细问下去,只好挥手打发他去了。那亲兵如蒙大赦,慌忙退下,临走时竟是接连两个踉跄,连路也不会走了。
傅宗龙端着肉粥回了章质的营房,却见章质不知何时已坐在床沿上,双眼望着傅宗龙,漆黑的光点中闪出悲哀的光芒。傅宗龙心中一跳,忙道:“子文,起来做什么?快睡下,我喂你吃肉粥。你放心,这是田鼠肉,我也吃过了,没关系的。”
章质不说话,自己拿过碗来吃了小半,便摇头道:“傅公,你吃吧,我吃不下。”
傅宗龙叹了口气,道:“你生着病,总该比我多吃点东西吧。”
章质消瘦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倔强,轻轻问道:“今天是九月十八了吧,我记得自我回来,也有七天了。”
傅宗龙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章质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握住傅宗龙的胳膊,咬牙道:“傅公,突围吧,再这么下去就是等死!李自成完全可以不出一兵一卒,把我们活活困死在这里,我们不能再迟疑!”
傅宗龙叹息一声,扭头看着被秋风吹起的门帷。因为寒冷而凝固的空气似乎可以看见风吹过的痕迹,带起一片片苍黄的树叶,毫不留情地飘落。秋天已经快过去了,冬天就要来了!
章质蓦地仰起半个身子,双手抓得更紧,似乎要把傅宗龙的胳膊掐出血来,扬声道:“傅公,突围吧,这不是逃跑!你也没有逃跑!”
傅宗龙浑身一震,回过头来看着章质的双眼。四目相对,有的都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力。终于,傅宗龙开了口,毫无生机地声音响起了:“子文,可你生着病啊!”
“混账!”章质的眼睛突然红了,血淋淋地触目惊心,而他那尖锐的声音竟直冲云霄,“难道在你心中,只有我章质是人,其他士兵都不是人么?再这么下去,这里就没有人是人了!他们真的在吃人肉了,那是什么?是禽兽!禽兽尚且都不吃同类,何况是人?傅公,你醒醒,不要再执着了,我们早就输了!”
傅宗龙“啊”地一声惊呼,手足无措地站起身,瞠目结舌地看着犹如恶鬼般瘦骨嶙峋的章质,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章质看着傅宗龙这副样子,心中竟是没来由地一声叹息。傅宗龙到底不是卢象升,他没有卢帅的战略眼光,没有卢帅的刚毅决断,更没有卢帅的慷慨激昂。傅宗龙是个文人,不论他表面上有多么狂放,但骨子里还和所有的文人一样,懦弱、犹豫、单纯。他本就不该来做这不擅长的事情。可是命运的手将他安放在这个是非之地,他便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
章质下了床,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立在风力,衣角四下飞扬。章质凝视着傅宗龙的眼睛,突然温言道:“傅公,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死且不怕,还怕什么呢?”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傅宗龙原本迷离绝望的眼睛竟缓缓清晰了起来。他一步步地走过去,解下自己的衣服披在章质身上,轻声却坚定地道:“多谢子文教我,宗龙谢过了。”
此刻,闯王大营内,李自成正和手下谋士议事。除了李岩之外,分坐于李自成左右侧的尚有两人。一人四十多岁年纪,神清骨秀,手持折扇,颇有几分儒雅之意,乃是牛金星。另一人却是长得奇丑无比,一张大马脸,鼻孔外翻,满头癞痢,更兼身高不满三尺,却是姓宋双名献策。李自成望着三人,便即开口道:“诸位先生,我军围困官军已有半个月,傅宗龙依然不肯屈服,请问诸位有何办法?”
三人都是一阵沉思,牛金星首先开口道:“自古以来,围三缺一乃是王道。若是我们逼得太紧,他们做起困兽之斗来,对我们也不利。还不如放开北面的缺口,让他们往项城去,我们在途中设伏,正好一网打尽。”
李岩和宋献策对视一眼,均是齐声对李自成道:“属下赞同。”
李自成也是点头道:“说的有理。若是这一仗能够大胜,傅宗龙手下的秦兵俘虏就送到牛先生麾下。”
牛金星却是摇头道:“主公,这些官军被围数日,苦不堪言,心中早已恨死了我们。以属下之见,不宜再做收编,而是该直接处死,否则不定哪一日便成了心腹之患。”
听了这话,李自成尚不动声色,李岩和宋献策却都是脸色一黑。宋献策立刻便道:“有道是杀降不祥。傅宗龙手下的残兵也有六七千,若是统统杀了,未免太过残忍,也给别人留下口实,他日再要别人来投降,那也难了。”
牛金星却是冷笑一声,道:“所谓杀降不祥,不过是腐儒的那一套鬼话,想不到宋兄竟然也信。如今正是义军如日中天之时,正是要树立威信,严明号令!若是不打出威慑力来,朝廷必然以为我们好欺负。若是宋兄不忍下手,就让我来处理这事好了。”
宋献策稀疏的眉毛一皱,原本就丑陋的马脸更加可怖,他重重地摇头道:“我们乃是义军,自然是以仁义为先!自古以来行仁义者,什么最重要,那自然是人心。若是人心不顺,威信再强也没有用,否则义军还不如叫强盗来的好!”
牛金星嘴角一扬,立刻阴森森地道:“好你个宋矮子,竟然敢诽谤义军的威名!你竟然把我们的兄弟比作强盗,那主公是什么,是强盗头子么?”他一下子跳起来,冲着李自成一揖,严声道:“主公,宋献策出言不逊,请主公严惩!”
李自成一直淡淡笑着看他们争吵,此时却缓缓舒活一下筋骨,悠悠地道:“牛先生,不要这么小家子气么?以后你和宋先生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哪有左手跟右手打架的?”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李岩,笑道:“李公子又在想什么呢?”
李岩忙笑道:“主公,属下在想别的。以前闯军中有过一首歌谣,叫‘吃他娘,穿他娘,早早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民众闻之四处风传,一时归顺者无数。现在,属下又想到了一句谶语,叫‘十八孩儿主神器’,‘十八孩儿’乃是个‘李’字,正应主公姓氏。那先前的歌谣多是在百姓中流传,士大夫们嫌它粗鄙,也不会去听。而这谶纬之说却是自汉以来便流传不绝,那些读书人素来便信,我们正好对症下药。”
李自成拊掌大笑,道:“好你个李公子啊!‘十八孩儿主神器’,好,真好!牛先生、宋先生,以后有空别只顾着斗嘴,也该学学李公子,出些有用的主意。都说民心可用,也要看是怎么个用法,李公子的主意就很好嘛!”
四人正说着,忽听西北方陡然掀起一片火光,喧闹之声不绝于耳。李自成皱了皱眉,却没有起身去看,倒是宋献策和牛金星双双抢出营房去看个究竟,过了片刻,两人又一起回来,齐声叫道:“主公,傅宗龙突围了!”
李自成微微一笑,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傅宗龙素来不识时务,这定是章质教他的。西北方不是罗汝才的防区么?牛先生,你去向老罗传令,让他的兄弟稍做抵抗,放开一条生路来,切忌不可让官军看出破绽;李公子、宋先生,你们去安排一下从火烧店到项城途中的伏击,务必将对手一网成擒!”
牛、李、宋三人齐道声“属下遵命”,便各自出去了。营房中便只剩下李自成一人,看着屋外黑夜中的层层火光和层层攒动的人头,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