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对峙(一)(1 / 1)
回到火烧店,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了。章质让粮车和押粮队先在树林中隐蔽起来,便欲想办法先回去通知傅宗龙。只是火烧店被农民军四面合围,如何要把这些粮食弄进去,也是一件难事。章质苦思冥想不得起法,只得先抛在一边。
他与押粮队在林中埋伏了一会儿,忽听林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章质从草缝里一看,却是农民军中一个士兵急急匆匆地跑过来便要解裤腰带。章质心中暗喜,知道只是个出来小解的普通士兵,便从后悄悄掩近,挥掌在他后颈一切,那士兵便悄无声息地倒地。章质忙剥下他的衣裤铠甲,穿戴好了,拿泥土涂黑了脸,又告诫了押粮队不许擅动,便装作没事人一般两个营盘中间的一片密林穿越过去。
要知道农民军动辄自称几十万人,军营内外人来人往乱哄哄的,纪律远不能和正规军队相比,章质又专门挑选靠近随军家眷们扎营的地方走,因此一时竟也无人来核实他的身份。他一路小心翼翼,穿过明军为抵抗流寇挖的三道壕沟,有惊无险地摸到明军军营外,对着辕门上一声唿哨,望楼上的人早已认出章质,登时开门放他进来。
章质回了军营,才觉心中稍安,他一看左右的士兵,却见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便知这几日粮草已断,众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他正欲入营,忽见斜刺里窜出来两个人,便往章质身侧横冲直撞过来。章质吃了一惊,跑在前面的那人也一下子收不住脚,整个人撞在了章质身上,跌得人仰马翻。章质正想说话,那人却爬起来就想跑,然而脚一软,已被后面那人乘势赶上,对着他的屁股就是狠狠一脚。
前面那人登时又是一个踉跄倒地,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一地。后面那人见状,竟也不去追前面那人了,连滚带爬地扑到地上便捡起那些东西往嘴里塞。前面那人见状,突然发疯似地扑到后面那人身上,对着他的脸颊竟是张口便咬!
章质看得目瞪口呆,本以为只是士兵间的寻常争斗,谁知道这二人竟似疯了一般。他后退一步,忙对身边的亲兵道:“快拉开他们!”
四五个亲兵上前将两人死命拉开,阳光下,只见二人都是披头散发,形销骨立,双目通红,哪里还看得出一点人样子,倒是三分像鬼,七分似兽。章质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那些东西,却似是什么肉,便问道:“你们在抢什么?”
这二人嗤嗤喘着气,好似听不懂章质的问话一般。章质又重复了一遍,然而其中一人突然振臂一挣,挣脱了亲兵的控制,扑倒在地便将那些早已沾染上灰尘泥沙的肉往嘴里塞。周围的人大吃一惊,都失声大叫道:“疯了,疯了!”
章质只看得浑身发凉,一把揪住身边一个亲兵,厉声道:“好好的人,怎么会疯了?你告诉我,他们吃的到底是什么?”
那亲兵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突然捏住自己的喉咙痛苦的干呕起来。章质望着他,如刀子般的目光缓缓扫过身边一个个的亲兵,所有的人都缓缓低下了头。章质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了腔子外,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是他宁死都不愿相信!他一字一字地道:“我走之前,军中不是还有一天的粮食么?粮食没了,不是还可以杀马么?何至于……何至于……”
章质低头一看,地上的疯汉仍然如禽兽一般大口咀嚼着,他只觉胃一阵阵绞痛,突然一伸腿,便将地上的那些碎肉胡乱踢开。那疯汉见状,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声不似人间的低吼,竟一把搂住的章质的小腿狠狠咬了下去。章质吃痛,奋力一挣将那人踢出老远,颤声道:“从今以后,但叫我看见敢吃……敢吃人肉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他终于叫破了这个在军营暗暗流传的秘密,所有人的脸霎时间都苍白了。突然有人抬头,嘶声道:“章监军,不吃人,你叫我们吃什么?留在火烧店的大部分都是步兵,马本来就不多,分到每个士兵手里,就少得可怜,然而那些做将官的还要自己克扣,这是逼得我们去吃人啊!如今,我们吃的还是流寇的尸体,等到这些人也吃完了,我们就得吃自己人了!”
“我……我给你们带来了粮食,三天的粮食!”章质只觉得自己也要疯癫了,他握住那说话的亲兵的双肩奋力摇晃,嘶声道:“三天!三天!”
他正声嘶力竭地大吼着,便听傅宗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严声道:“粮食在哪里?”
章质一回头,只见傅宗龙已从大帐中缓缓走了出来。两天不见,他的脸更黑瘦了,双眸中反射出亮点白色的光斑,也显得空空荡荡。章质跌跌撞撞上前数步,紧紧握住了傅宗龙的手,道:“傅公,粮食就在农民军外围的树林里,是虎大威给我们的。”
傅宗龙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又赶紧问道:“那援兵呢?”
章质听到“援兵”二字,只觉全身一冷,这才渐渐冷静下来,深深叹了口气,道:“没有,他们不肯。”
这些事其实早在傅宗龙预料之中,只是此刻听来,更多了一份绝望。傅宗龙拍拍章质的手,道:“现在先得想办法把粮食运进来,这事我来处理,你先回去休息吧。”
章质点了点头,两个亲兵上来便要搀扶着他回营房去。正在此时,忽听得一声刺耳的羽箭破空之声从农民军的望楼上激射而下,直冲着傅宗龙飞射过来。此时傅宗龙身边都是些武艺低微的低级士兵,见到此情此景早就吓得呆了,唯有刚刚转身要走的章质见机得快,猱身而上斜刺里便是拔刀一格。那箭被去势劲急,一挡之下转了方向,仍深深插入土中。章质上前一步拔出羽箭,却见箭头已被人拗去,这箭并不能伤人。
他手捧箭杆,吃了一惊,抬头顺势往箭来处看去,只见敌军的望楼上赫然站着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青年武将,赫然便是沈从龙。章质只觉心头一阵窒涩,心想大半年不见,他果然还是回了农民军,而且瞧他的样子似乎还比以前更受重用了。他正在发呆,却见农民军营中一队队士兵集中过来,如众星捧月般迎出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正是李自成。
章质见状不妙,连忙护在傅宗龙身前,又一声招呼命令明军中的弓箭手护住两翼。此时双方首领在隔着壕沟见面,情势顿时剑拔弩张。傅宗龙望着李自成,便上前不卑不亢地一拱手,道:“对面的是李闯王么?”
李自成笑着向傅宗龙回了一礼,道:“在下就是李自成。阁下一定就是傅总督吧,久仰久仰!但愿方才那一箭没有吓着傅总督。李某不过是念着我义弟章监军的面子,才特意让人把箭头拗去了。何况李某也知道,傅总督也是大明朝里难得的好官,我可真不忍心将你一箭射杀了!”
他口口声声称章质为“义弟”,周围的明军便都忍不住朝章质投去异样的眼光。章质知道此刻不是辩解的地方,只得沉默不语。傅宗龙却只冷笑一声,道:“原来闯王大驾光临,就是为了跟本部院说这些么?本部院乃闯王手下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更当不起闯王这样照顾。你我是敌非友,有话直说便是。”
李自成微笑不语,他身后便走出一个三十来岁容貌英挺的书生,一拱手便道:“傅总督,请你想想如今的处境,困守平原,食断粮绝,贺人龙、杨文岳等人统统弃你而去。事后他们一句话,皇帝便绝不会相信你还曾苦守臣节,宁死不降,他只会认为你是统兵无方,致使大败。你不但得不到褒奖,还会在史书中留下重重的一笔:傅宗龙无能!还有你的家人,说不定也会因为你而流放充军。傅总督,你何必苦苦支撑呢?”
傅宗龙见他是士人打扮,便拱手一揖道:“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那青衫书生微笑抱拳,道:“不敢,某乃闯王麾下一微末参军,李岩。”
“原来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李岩李公子!”傅宗龙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没想到李公子如此学富五车之人,都会来向本部院劝降。若是我今日不降,那么顶多留下无能之名,家人充军流放;若是我今日降你,那史书上留下的话就是‘傅宗龙叛国’,我傅家世世代代都将抬不起头来!孰轻孰重,还请李公子思之。”
李岩微笑道:“好一张利嘴!傅总督,若是将来我主公得了天下,你便是我朝功臣,又哪里会有叛国之名呢?只怕是封妻荫子还来不及啊。”
傅宗龙哈哈大笑,斩钉截铁地道:“李公子不愧是逆案中人之后,自然不知道圣人的教诲。且不说区区一个闯王能不能坐得天下,便是坐得,便能篡改煌煌青史么?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弑兄屠弟;本朝成祖起兵叛逆,诛杀建文遗臣,可是千载之下,又有谁会忘记这些事?你们自可以篡改得了书面的文字,却篡改不了普天之下的悠悠人心!”
“好好好!”李自成一面给了李岩一个眼色,命他退下,一面拍着手赞道:“傅总督果然是义薄云天,忠心耿耿。既然傅总督说到圣人的教诲,我倒是想到一句。有人问孟子,周文王、周武王的革命,不是弑君造反么?孟子却说,‘吾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其君也。’我姓李的没读过什么书,还请傅总督教我,这一段如何解?”
李自成一句话便击中了傅宗龙的软肋,傅宗龙陡然一愣,一时无法回答。却听章质冷笑着接口道:“那大哥你就能确定,自己做了皇帝就不会成为独夫么?君王乃是天下之至私,恐怕大哥也不能抵抗权力和财物的诱惑吧?”
李自成的眼色阴沉不定,冷冷地道:“李某起兵,只为均贫富,安百姓,诛暴君,更是为普天下的受苦受难的百姓出一口气!江山社稷再贵重,于我奈何?若是天下四民皆安其职,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怕死,百姓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李某做不做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宗龙听见这话,神色微和,沉默许久,才道:“但愿闯王说的是真心话。”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莫非傅总督也觉得李某起兵造反还有那么点情有可原?”
傅宗龙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话里有漏洞,暗恨自己失言。李自成见状,一捋颏下乱糟糟的胡子,微笑道:“傅总督,事已至此,你早已山穷水尽!你叫章监军出去求援,却无一兵一卒肯来相救;你营中已断粮一日,现正杀马为食。你还这样撑着不肯投降,难道还有什么锦囊妙计脱困而出不成!”
傅宗龙听了这话,便知李自成早已将自己营中的情况摸得透了,不觉又是气愤又是沮丧。然而却听耳畔章质清亮的声音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有!”
李自成大笑道:“好!原来竟是章兄弟发话了,不知章兄弟有什么锦囊妙计呢?”
章质面色沉沉,缓缓地道:“大哥该当知道,我部已经断粮数日,军中不少人都以人肉为食勉强充饥。那些尸体中,大部分都是贵部的士兵,我们愿意把那些尸体交还给你们。死者为大,还望大哥考虑一二。”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哦”了一声。官军断粮,这自然是谁都知道的,只是却不知如此之快便沦落到吃人的地步。此时章质坦然道出,所有人都不由得心头一跳。一时双方都沉默了下来,要知道农民军中的士兵多是平民出身,最讲究落叶归根之理。被逼无奈出来造反,战死异乡无法魂归故里,已经是对不起祖宗亲人之举了,若是再被敌人吃下肚去,更是永世不得超生。此时章质一说,农民军中便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章质面色如水,看不出是什么神色。他低头分付亲兵带着一队人下去,过了一阵子,便见官军两人抬着一具农民军士兵的尸体鱼贯出来。顷刻间七八十具尸体横陈在壕沟前,有的早已僵硬,有的则早已血肉模糊。那些因为四处奔波而沾满污垢尘土的脸颊下面,透露出死人才有的灰白。肮脏而混乱的头发直挺挺地竖着,衣裳也被人扯得七零八落。跟随在这些尸体身后的,则是官军中那些如同活死人般的士兵。他们攀着辕门,看着自己的“食物”被主将搬走,一双双昏黄的眼睛仿佛要滴出血来,他们的舌头润湿着干枯的嘴唇,露出灰黄而尖利的牙齿。
而另一边农民军士兵也纷纷围了上来,隔着壕沟眺望着那些他们的死去的兄弟。忽然人群中传来浓重的陕西口音的尖叫:“那是二毛子!那是二毛子!”
尖叫声立刻引出了更多的惊呼、悲鸣和哭泣,人们艰难地辨认着自己的兄弟、父亲和孩子,他们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些亲人了。秋风起了,吹得豫中平原一片肃杀,长林高鸟,一时俱灭,苍凉的天幕上累积着厚厚的云彩,干枯的宿草四下飘荡,毫无情感。
哭喊叫声中,章质缓缓说道:“大哥,你看,这笔账该怎么算?”
李自成眉头一皱,道:“章兄弟相必心中早有了成算,你且说来听听。”
章质肃容道:“我此次外出往贺人龙、李国奇、虎大威三位将军处求援,已求得我军三日的军粮,现就在外面的树林里。我们愿以贵军士兵的尸体为交换,你们让开道路让我们运粮入军中。如何?”
此言一出,李岩便冷笑着接口道:“你想得倒美!七八十个死人,就想换三日的粮草,难道你当我们全是疯子不成?”
章质哈哈一笑,道:“谁是疯子还不知道呢。反正如果我们吃不上粮食,就得吃人。你们若不在乎,我们就更不在乎了。”
此言颇有几分地痞无赖的强横作风,李岩自然无法做主,便转身向李自成请示。李自成望着这满地的同袍的尸体,脸上那种睥睨一切的桀骜之色终于慢慢退去了,听着耳畔士兵们隐隐约约的哭号和泣涕之声,他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可以。不过,我们先要人。”
傅宗龙上前一步,道:“何必如此?既然是交易,便得讲究公平。你们这就让开路让我们前去运粮,这边自然让你们慢慢搬运尸体。本部院是秦兵主帅,闯王也是江湖豪杰,难道彼此间这点信任还没有么?”
李自成眼中流露出些许赞许之色,点头道:“那便如此吧!传令下去,让开一条路,让明军出去运粮,没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出击!”
队伍让开了,明军急冲冲地出去运粮,而农民军也派人过来收殓尸体。一时间那些尸体的亲人已经纷纷围聚了上来,他们站在阴霾的天幕下,站在刺骨的秋风里,默默地守护着亲人们走完最后一程。章质心头一窒,回头看了看站在望楼上的沈从龙,沈从龙的目光跟他一触,便立刻避开了。他苦笑一声,便轻轻吟道:“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①